极其极其极其OOC
某某年七月十五,阳历。
关宏峰低头看着胳膊上的警服。043196。这串数字实实在在地贯穿了他大半生命,人生是很难再有几个十五年的。
路铭嘉走过来又退了半步,帮他打了伞。两个人实则只七一四事件有过联系,聊起来也就公事公办,对同事的死亡表达了一下缅怀,可偏偏就有些异样滋生。对方坦然到不像是新面对了同事的死亡。
那你怎么样?不过问题被退回来倒也不出意料。
也许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吧。
雨点子逐渐变大时,旁人一个个经过他。许是雨水作用,面目有些模糊,说话也不很清楚,大抵是叫他节哀,保重。谁都知道周巡很重要,任谁也找不出独要他“节哀,保重”的缘由,这句话对谁都能说,但是只有他听见了。
末了他们一块下山,无端的,又想起关于天气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山上的雨落下来砸进伞面时很像人频死时激烈的心跳。
而路铭嘉的平静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却还能礼貌的与他告别。
“我这左眼皮子总跳准保没好事。”
“你还信这个啊?”
“嗐,这不得做到万无一失嘛。你就甭操心我了,先操心操心你自个到时候怎么跑吧。”
他们当时在聊突然要求见面的事,对方只让关宏峰一个人去。周巡顶不同意,但关宏峰觉得没问题,就自主答应了对方,拦不下来他就跟关宏峰商量着要怎么办。最后熬了个大夜,定制出若干计划,退路,最后才驱车前往对方说好的地点。
一切进展顺利,人抓了不少,有两个漏了,周巡就去追。关宏峰的眼皮子也开始跳了,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戳在原地听周巡说你就别去了,挺危险的,就俩人我又不是搞不定。
关宏峰没多想,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看其他人收拾现场,然后,枪声响起,眼皮子也停止了跳动。
这两人并不是多深层的人员,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兜起了圈子。周巡防弹衣上挨了一下,震了好一会,旋即另一枪自耳际穿过,他看到那两个人甚至没来确定人死没死就跑了,要是近一点他还能杀一个的。
七月,怪冷的,说不准明天就要下雪了。有人的脚步声响起却像是在踩在雪地里,歪歪斜斜。有点像在丰庄路,零一年那一带还都是土路,下了雪混在一块,深一脚浅一脚说不准就把自己陷进去了。也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很浓重,像是费力的要把自己的脚拔出来。
于是,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伤口让他看不清关宏峰的表情,手却是在抖着的,对讲就在旁边,话也不稳固,那边答的倒挺快,说着什么立马,稍等。
……你看吧,还是迷信点好,周巡说,老关……再给口烟吧,在右边兜里呢。
关宏峰的鼻子好像失灵了,他逐渐闻不到血味,眼睛也看不清楚,听觉因此长了几分,细弱的声音被捕捉到。便伸了手去拿,看到蓝色的烟盒在黑暗中反着光,下面还有一个带着十字花纹的古铜色打火机。
烟烧得很快。周巡又和关宏峰要过打火机,用手轻轻地来回摩挲着打火机上的十字。这只打火机购于五年前,他从不信这些解脱啊信仰什么的。就是那天,关宏峰,对,还是关宏峰,对他说你可以出师了。然后他就去了北部队。
跟纪念品似的,怪矫情的。
所以他把打火机又还给了关宏峰。
周巡?
给你……当个纪念……品。
周巡!周巡!!
关宏峰迟钝的反应过来,在黑暗中他实则是怕的。呼吸开始不顺畅,汗液分泌变快,温度也在流逝着。昏迷前有谁说了一句,节哀,保重。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掌中间有个小小的发红的十字印记,那只打火机安然地躺在旁边桌上,有些暗紫色乖巧地附着在上面。
夏雨瞳出现在这里似乎不奇怪,也很合时宜。
你现在还好吗?她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回应她的只是一串沉默。
耶稣是怎么死掉的?大概是出于冒犯。在哪里?是在十字架上。最后呢?
复活了。
所以信仰并不很可靠,死亡亦不会带来解脱,也或许死者是解脱了,可是旁人却没有。当然死者也不会复生。
关队?
我知道了。
夏雨瞳也不说话了,沉默好一阵,才说,你不需要去习惯周巡的死亡,反而这能让你不那么痛苦。
我没事。
关宏峰听到夏雨瞳离开的声音,输液瓶只余个底,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输完液,然后步行回家。第二天准时去了墓地。
天也有些阴沉了。
庆功宴的另一面是追悼会,似乎自古都是这样,胜利了就定要有些损害,或大或小或不痛不痒或撕心裂肺或因某人而将心脏长埋某地。但人们却依旧能扯出一个笑来,将宴会进行的圆满,转身再将嘴角扯下,悼念也就进行的圆满。
长丰支队里并没有举办庆功宴,只沉默着将一枝枝白花放在墓前,帽子压在手与脉搏的中间。悼念进行的其实并不圆满,虽然这样会让窟窿变大,但是悼念本就不应该圆满。
老周主动过去和长丰这位前队长说了会话,聊起周巡的种种,对于这个结果他倒是早就知道,毕竟以周巡的工作性质,幸存不太容易,死亡才是一直伴随着的,再难过也于事无补。末了为了让人放心,就说起了自己,他已经决定回老家居住,是今天下午的火车,那边还有一位远方表哥可以看顾他。
“保重。”
关宏峰见过不少白发人送黑发人,面对他们他总是不知所措,话语也变得单薄,落不到实处起不到作用。
那两个人则是隔了半个月被抓到的,他平静地听完审判,平静地回家。结果是早已预料到了的,没有脱离原轨,所以也带不来太大惊喜。
后来顾局给他介绍了一份津港警校的工作,只教授一些理论课,不算多麻烦,便也有一天算一天,日子一圈圈过下去。转眼到了年底。海港的事故牵连甚广,有与赵馨诚同期的同事在听了后纷纷露出惋惜不已的神情,有的还会再对韩彬做些责难。不过这件事没多久就沉了下去,也少有人再谈起了。
“好了,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如果有要提问的趁还有一会可以举手提问了。”
之前学生们总会喜欢提问,还因此耽误了下节课,所以每次关宏峰都会在课上预留出一部分时间用来提问,到了下课点也就能说完。
“老师,我不太明白您是怎么知道犯人就在楼下呢?”
今次讲的是一三年的一个案子。那时周巡刚从北部队调回来做他的助理,拜证据齐全所赐他们一下就找到了犯人的老窝。可踹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屋里东西倒是整齐,不像是仓惶出逃。又找了一圈,突然想起在楼下超市门口碰着的人,那人还好心的帮他们指了路。而这里恰好可以望见那家超市,他看到那人还在原地晃悠。周巡也凑过来看,确定后下楼把人一把按住带回了支队。
“我们当时考虑了一下犯人的心理安全区域,认定他是一个比较恋家且胆小的人,不会主动与他人搭讪,所以在指路的时候声音很抖。并且他在指路后还一直徘徊在附近,大概是存了侥幸心理想等我们一无所获之后离开再伺机逃走吧。”
之后又回答了几个问题,下课铃响过,学生们赶着去上下一节课,教室里很快就没人了。今天是周五,他这周的课也就全结束了。关宏宇刚刚打过电话来,说,今天是饕餮生日一会要来接他,好四个人一块吃顿饭。
饕餮刚两岁,牙只冒了一些出来,却喜欢吃些很坚硬的食物。一见到关宏峰小胳膊就不停地挥舞着,白,白!高亚楠解释说她现在还讲不太清楚“伯”这个字,有时候在楼下看见长胡子的男性也会冲着人家喊“白”,只“爸爸妈妈”说的稍微像点样儿。
饭很快吃完,关宏宇便送关宏峰回去。冬季的太阳生命短暂,这会已快要落下。风把树枝摇晃着,四下像是围着一群鬼魅。关宏峰不做声地往亮堂的地方挪了挪,站在马路边等关宏宇开车过来。车速很快,赶在天黑前就到了家。
关宏峰没让关宏宇跟着,自己上了楼。老小区的唯一毛病是电路不好,声控灯却总是能长久留下,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灭掉。
“啪”屋子里的灯也亮起了,鱼缸里漂浮着的热带鱼也因食物而聚拢,散开。屋外是沉闷的风声,橙色的天空,后半夜许是会下起雪来。
“我说哥你至少去找内位……”
关宏峰感到满溢的热水将他包裹,耳膜震颤,胸腔憋闷,大概是因为“沉没”与“死亡”划了等号。他抬起脸时才在镜子里看到身后站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面上漫布阴云。
“她失踪了。我没事。”
其实这就像人站在高处会想向下跳一样,他将脸沉入水中只是起了某种好奇心,他是远做不到去自杀这一步的。
对面人没了声音,过了一会才说中午吃三鲜馅的饺子吧。
饺子是一种旧时的奢侈,只年节吃几个,再籍此对虚无的未来抱以莫大希望。后来随时都可以吃到,这种希望也就愈发缥缈,甚至可以抛弃丢掉了。
而日子总是被盘剥的很快,转眼关饕餮已念了三年书。说话速度越来越快,若是没人阻止能不停歇地说上近一个小时,还总会问一些大人答不上来的问题。关宏宇乐意陪她闹,提问就变为词语接龙,时间也成倍数增长,要等她说累了才能止歇。
“大伯,你不高兴吗?”
关饕餮窝进沙发里休息了一阵,在电视机里熟悉的主持人的祝福伴奏下向她的大伯关宏峰发出提问,没有得出回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要是大伯不高兴我把学校得的小红花给你吧,一百分也给你,那你会不会高兴一点呀?那要不要把我在课上折的小兔子也给你吧还有小青蛙小狗小狐狸小兔子小猫。大伯喜欢小兔子吗?可是它们的为什么颜色不一样啊?我只喜欢白色的小兔子小兔子不就应该是白色的吗?大伯是不是太累了不舒服才不高兴要是太累不舒服就应该睡觉呀,我现在就好想睡觉……最后一个字轻得像是飘出来的一样,还没等关宏宇来阻止她她自己就睡着了。关宏峰帮高亚楠把碗盘收拾进水槽用热水浸泡着,剩余的食物则放进冰箱。对于关饕餮的答案他还是没有理出一个回答。
收拾完又待了一会,关宏宇就抱着关饕餮和高亚楠一块离开了。
这是周巡死后第八个大年夜。
一如往昔,没什么变化。
每个人也都觉得他无法走出来,要特别关照。
关宏宇和高亚楠会定期来看他,饭菜大多做好一块送来。之后关宏宇因为痛风频频发作,大部分都是由高亚楠来,在关饕餮念了初中后偶尔也会让她帮忙送过来。相对的,为了不让他俩担心,关宏峰也会认真地接受这些。
津港的梅雨季节也像是绵延了一万年那么久。
关宏峰一直在想死亡究竟是什么?父亲死后是责任,要照顾母亲看管弟弟;母亲死后是嘱托,要与弟弟相依为命;伍铃铃死后是恐惧,要他直面黑暗中的愧疚;而周巡死后却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没有恐惧没有责任,实则更没有救他一命所以不用去愧疚,嘱托也没有留下,只一个微末请求很轻松就能办到。却好像被抽空又被剥离了某些事物,空空荡荡没有回音。
周巡已把所有能给关宏峰留下的情绪都带走了。
梅雨季过去了,秋天将叶子全抛在了地上,于某天偷偷下了场薄雪以做告别。
关饕餮离开津港去了东北念大学,颇有种落叶归根的仪式感;关宏宇终于将酒和烟戒了个干净,痛风虽落了一点病根,但也不至太难受了;高亚楠退休后和关宏峰成了同事,她的课也非常难抢,常常有学生因抢不到而后悔整学期的。
某天关宏峰身体不太舒服,在预约好后决定去墓地一趟。那是个下雪天,地上雪积的不多,却很难走。关宏峰歪斜着来到周巡墓前,不期遇到了路铭嘉,许是西关事物繁多他一下老的很快,看上去要比自己这个近六旬的老人还要老上几分。
两人聊了一会,有往事有今事,末了结束于“来得及与否”上。回去的路上他想起眼皮子跳的那天,或许喊他一句或许让个人一块去或许跟他去,也大概是来得及的。
树林影影绰绰,他还是无法习惯黑夜的纠缠不清,躲了躲,给关宏宇发了条短信。
〔我就先不去医院了吧。〕
————————20.11.12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