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驰觉得有些不对。
他自认直觉不错,既然感到违和就必要究其原因,于是环顾四周:郑天伦一家的合照老老实实贴在墙壁上,技侦组的同事们还在满屋子地毯式搜查,凶案现场朴实本分毫不稀奇,新来的助理喋喋不休——与人头攒动的地下车库比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格外真实且可信......除了那条晃动的尾巴。
这显然是症结所在,路铭嘉,他的新助理,有着一条会动的尾巴。
也许弹片压迫神经会产生幻觉,又或者自己的心理还没有回归正常世界。不过这没什么,他想,一条尾巴,比那些挥之不去的、裹挟着鲜血和硝烟的破空声好上万倍不止。
更何况,他的小助理显然不想放过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正竹筒倒豆子般挨个介绍合照中的人,也丝毫不像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的样子。
秦驰朝那边瞟了眼便不再理会,转而继续盯着墙上的照片,注意力的转移使他暂时忽略了这个插曲。
问题再一次变得不可忽视是在电梯间。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现场,又或许(在路铭嘉看来)两个人因为刚才的一番对话熟悉不少,小路警官大概觉得不再有必要像刚才一样一板一眼,就把帽子摘了下来,一手托着放在腰间。
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驰起先也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只保持着对电梯门发呆的状态。如果不是出门前不经意的一瞥,四大皆空超然世外的秦队看都要忘了刚才晃动的尾巴——他看见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赫然立在路铭嘉头顶。
这可是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秦驰眉头一跳,花了至少三倍于刚才的时间来观察这对耳朵。
主体颜色是深棕,近耳廓的部分则围了一圈黑色,是两个挺拔的三角形......怎么看都觉得和家里那只是一个品种。
得,还是只小警犬。
“秦队,秦队?”
秦驰注意到那对耳朵不太自然地抖了两抖,接着才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有事要说,他转过脸去,面色如常,用眼神示意路铭嘉自己在听。
“那咱们去那个法证中心见心理辅导员吧。”
又抖了一下。
“是、是胡队交代我的。”
两下。
紧张什么。秦驰盯着那对一点点耷拉下去的耳朵,花了不到半秒钟思考是不是自己看起来太凶——头部的弹片使他对从前学会的那些社交模式感到模糊不清,“应该怎样对待新来的助理”这个问题更让他无从下手,好像一本习题册突然隐去了所有参考答案,他只能全凭感觉作答。
乍响的电话给了秦驰缓冲的时间,他吩咐路铭嘉把车开过来,目送着那条毛发蓬松的尾巴一颠颠地离开,忽然感觉自己摸清了一些与这个新助理相处的门道。
“你是说......幻视?”夏雨瞳皱眉,秦驰不能够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病人,他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对她发起的对话要么是避而不谈,要么只回应一些简单的音节或短句。“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则是他目前提供的最有用的信息点。
“可以具体描述一下你看见了什么吗?”
秦驰望着手中的玻璃杯,犹疑半晌,大概在思考该怎样措辞。夏雨瞳知道他并不是顾虑语言组织本身,而仅仅是判断该让自己获知多少消息。
“比如说......”秦驰顿了顿,“看见一些不符合常理的东西。”人长出狗的耳朵和尾巴显然不是正常情况,毫无疑问他说的是实话。
夏雨瞳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上,看着这位事到如今仍然不情不愿的来访者,叹了口气,决定换一个角度入手,“那你觉得这些幻觉有对你的日常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吗?”
秦驰摇头,“一开始有些惊讶,习惯了就没什么。”
习惯?
夏雨瞳本以为他描述的症状与“714”有关,可这个对秦驰而言负面影响极大的事件能够产生的幻觉定然不会只让他感觉“惊讶”,更遑论之后的“习惯”了。
不过她见秦驰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拿到吴晓芸的档案后更是一心扑回到了案子上,也便顺水推舟下了逐客令,只叮嘱若症状有变化尽量及时告知她......当然会不会这么做也只能看秦队长自己了。
小警犬不大开心。
路铭嘉自市局回来后神情一直有些恹恹,虽然他已经尽量地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但周身的低气压就好像头顶那对打蔫了的耳朵,在秦驰眼中无所遁形。
他看见秦驰来了,但少见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可能是这段为查案奔波的时间太快乐了,路铭嘉想,秦驰只把他看作普通助理,所以跟在秦驰身边这几天,他也快忘记了自己“陆局的儿子”这个身份......可他现在想起来了,冯潇的讯问、邱冬阳伸出来的手都使他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和被摁在办公室的六年“刑警生活”,他可以暂时遗忘,但他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那么秦驰呢?秦驰因为失忆忽略掉的这个事实,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重新提起吗?
秦驰当然不知道路铭嘉内心的滔滔不绝,他径直从路铭嘉身边经过,眼看着对方快在原地呆立成一尊石像,终于撇过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
立竿见影。
小路警官头顶的耳朵刷一下就支棱起来了,几乎是欢快地跟过来,秦驰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他身后摇个不停的尾巴——好像那天停车场他见到的那样。
是个好苗子。秦驰脑中突然蹦出一句感慨,路铭嘉这段时间种种行事他都看在眼里,怎么说都称得上是一个有天赋肯吃苦的优秀后辈。
他不记得自己从前如何,但人毕竟在自己中队,他使这样的明珠蒙尘六年,真是识人不明也就算了,但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因为某些不可明说的其他原因......他摇摇头,还是有几分可惜。
“秦队......您家里养狗呀?”
“怎么了?”秦驰转过头,自告奋勇送他回家的小路同志正抱着一个大购物袋探头向门里边看,头顶的耳朵不时抖动一下,他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过敏?”
“没有没有,”遭到“怀疑”的路铭嘉连忙摇头自证,连带着怀里浅蓝色的环保袋一阵轻颤,“我挺喜欢狗的,就是没想到......没想到您会养。”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在秦驰的示意下换鞋进了屋,把整一袋子食物放到了厨房的料理台上。
“嗯,”秦驰随他转过头,眼见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对他摆得欢实,不自觉就带着三分笑意接了他的话,“我也挺喜欢的。”
时间不早,在反复确认了没有人在家里等他吃饭后(其实最后秦驰也无法判断这是否是路铭嘉为了蹭饭编的搪塞之词,但他觉得应该没有必要),秦驰留了路铭嘉吃祖传的白水煮面,并拒绝了对方帮厨的提议,布置下一个新任务:喂击锤吃饭。
路铭嘉大概是真的喜欢狗......击锤好像也挺喜欢他。
警犬向来不易与人亲近,击锤也不例外。秦驰从砧板上分出视线,看了看在自己的“介绍”下没一会就打成一片的一人一狗,严重怀疑自家德牧被人偷换成了哈士奇。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秦驰看到那两对竖起来的尖耳朵,又瞟到几乎同频拍动的尾巴——没准是同类相吸呢。
他此刻倒是忘了这不过是他口中的幻觉,又或者他从来对此深信不疑,所谓幻觉不过是应付别人的托辞而已。
路铭嘉跟着秦驰在各个垃圾桶里挑挑拣拣,喜提ABC包装一个、“追龙套装”残骸一份、待检测血样一件......“这案子办得,挺有味道呀。”秦驰没搭理身后状似不满的叫唤,依旧拿着细竹竿在一堆废弃杂物中扒拉——于是他们又得到了两根被剌断的新车胎。
“小路。”
“哎!”
“如果你要弄死一只狗的话,你怎么处理。”秦驰问完,快速瞄了眼对方头顶因为周遭不妙气味而略显蔫吧的狗耳朵以及身后垂落的尾巴,罕见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对他是不是有些残忍。
路铭嘉迅速打起精神,以极其认真的态度思考并回答了秦队长的问题,并在他的引导下一步步接近最终结论。他的欣喜显而易见,连带着耳朵和尾巴都一并雀跃起来。
秦驰听着年轻警察一本正经地作答,看着他终于豁然开朗的惊喜神情,终于相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不符合常理的、出现在路铭嘉身上的犬类特征,是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是只有他知道的“事实”。
这是个有点微妙的发现——“714”之后,路铭嘉一直固执地、反复地强调自己也是中队幸存者的二分之一,而除去他本身的懊悔和愧疚以外,路铭嘉似乎也想以此建立和自己之间的一些无法消磨的客观联系。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秦驰想,也许他害怕再一次被抛下?那找我也没用。
他没办法理解路铭嘉这种言外之音的目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为了获得这种“联系”而给出的热情、无条件的信任和毫不掩饰的坦诚都让他十分受用。
而现在,这个意外获知的路铭嘉的“秘密”成为了一个只和他们两个人相关的联系——哪天告诉了他没准还挺开心,秦驰暂且压下那些悬而未决的顾虑,为想象中路铭嘉的幼稚行为勾了下嘴角。
这样也不错。
“秦队,我需要你信任我。”
路铭嘉极少见地没有用“您”作为指代,这个非常明显的改变能够帮助秦驰迅速分析出对方的情绪波动......其实也不仅仅是分析,秦驰回应着小助理毫不退缩的目光,有些无奈地换了下支撑腿,年轻人的情感汹涌而热烈,横冲直撞、毫不迟疑,闯到秦驰面前时,那个“你”字还未泄漏半点。
被塞到办公室扫了六年雷并没有使小路警官聪明的脑袋生锈,也更不可能使他变得好糊弄。显而易见地,秦驰的答复在他看来太过敷衍——简单的陈述句本身就毫无可信度,偏偏秦驰的语调还寡淡得能拧出水来,整个回应就如社交软件的自动回复一样无趣。
这算什么呢,路铭嘉有些气恼,说给我这些还不如地上画的大饼实在。可他向来气不过三秒,一把火撩过去,心里头就只剩下些空落落的灰了。
秦驰并不知道自己在路铭嘉心中已经沦为了自动回复机器人,但他能看见对方头顶因为沮丧愈发低垂的耳朵——它们更适合活泼地、为发自内心的愉快而抖动,而不是总被用来传达这些低落的情绪。
“我是不信任我自己。”秦驰说得诚恳,这也确实是句真话。路铭嘉给过他太多的信任,于理他也觉得该对年轻人讲些实在的。
我信任您您再信任我这不就成了嘛!
路铭嘉飞速建立了一个“完美逻辑”,可惜还没等他说出口,就被自家队长听起来甚为不靠谱的许诺打断了。得,小路警官忿忿打住,画饼充饥改望梅止渴,不愧是您。
路铭嘉到底是没等到秦驰的答复。
廖勇案查到一半,眼看种种线索逐渐明晰,真凶也快浮出水面,秦驰与歹徒搏斗受伤昏迷的消息就被胡一彪吼到了路铭嘉耳朵里。
“擅离职守”的副支队长助理路铭嘉匆忙赶到医院,不出意料又挨了胡一彪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不听什么指挥了,路铭嘉又气又委屈,县官还不如现管呢,他是秦驰的助理听秦驰的话怎么了。他本来就顶烦别人拿他爸说事,更何况胡一彪这一套一套的简直把他形容成了什么“恃宠而骄西关太子爷”......要不是职位限制他都想当场和胡一彪大吵一架。
现在也差不多了。
提高音量加快语速跟现任西关支队长理论了一番的小路警官突然有些犯怂——他家教严,从小就不大会跟人吵架,近几次抬高了声音讲话也是因为实在有情绪,话音刚落就差不多要后悔。
好在这种情况不多见,再说胡一彪的批评也不是没有道理,照理他低头认错保持沉默就能混过去了,可邱冬阳和萧闯又突然过来,他酝酿好的一通顺坡下驴被强行打断,想想还是很不爽。
路铭嘉退到一旁,听萧闯问起秦驰的情况,突然就后悔起来——他刚才太激动了,都没顾得上问一句秦队怎么样......所以胡一彪说得也没错,自己这个助理确实当得失职。他懊恼着,一边听眼睛就忍不住往胡一彪那瞟。
谁知没提两嘴俩人就在抢救室门口打起了机锋,你来我往热闹得紧,路铭嘉听得尾巴上的毛都要立起来了(当然他本人对此毫不知情),还不得不抻直耳朵跟胡一彪对眼神。
如果秦驰不是躺在手术室里,那他一定可以看见路铭嘉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以一种颓废又烦躁的频率打着摆,他可能会有些无奈地笑笑——并不全是为了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奇妙特征,也是为这不打招呼就强行黏上来、甩也甩不掉的牵挂。
可是他不在这里。
路铭嘉愁死了。
秦驰在梦中见到了许多:有些关于龙华路仓库行动的始末;有从前那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自己现在看来都嫌烦的秦驰;有他一直以来刻意疏远的父亲、他崇拜的叔叔......还有这一个多月来天天跟着自己东奔西跑的小警犬。
秦驰知道六年的办公室生活是路铭嘉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他自请调职、任劳任怨跟自己办案,而且毫不吝啬地输出善意与信任的原因之一——没有人能放开期盼了六年之久的一线曙光,他需要秦驰超过秦驰需要他许多。
是以终于想起来路铭嘉心理阴影的源头就是自己这件事让秦驰不免有些心虚,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叔叔的评价、冯潇最终与他分开的原因,种种迹象都表明从前的自己活得相当戏剧。他永远在努力扮演一个好下属、好领导、好兄弟,而“照看”好领导的公子以免领导忧心正在一个“好下属”的职能范围内,他不意外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也并不后悔。
把路铭嘉摁在桌前扫了六年雷这种事,秦驰会遗憾没有早些发掘一棵好苗子,会为路铭嘉由此产生的糟糕情绪感到些许抱歉,但现在的他很难后悔做了这么一件事——如果他们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刑警那样对路铭嘉,如果他们没有什么事都瞒着他,如果他们七月十四号那天晚上带了路铭嘉一起......除了再多死一个弟兄以外,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
无论路铭嘉多么介意自己没有一同赶赴战场,做出多少次“如果自己去了是否一切都不一样”的假设,秦驰都不会改变那天得出的结论:
没去,挺好。
秦驰隐约感觉到有些毛茸茸的东西在剐蹭自己的手心,梦境在他与现实接轨后的一瞬如潮水般退去,眼前缤纷的景象消融成黎明到来前的黑。
他知道他该醒了,他们都等了他很久。
秦驰睁开眼,夜晚的单人病房仅留了盏昏黄的壁灯,他没有输液的左手边趴着一颗黑漆漆的脑袋,上头竖着一对棕里带黑的狗耳朵。
他动动手指手,碰了碰其中的一只。
是意料中的温暖与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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