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系列目录
路铭嘉 Side 《勾销》
秦驰 Side 《加罪》
周巡 Side 《幻觉》
关宏峰 Side 《实感》
萧闯来电话时我看一眼来电显示,招手把一旁正做俯卧撑的关宏宇唤来——整体过程控制在三十秒之内,然后按下免提。
萧闯不是平白来电,明面上说受路队之托,请关队参一股阳关聚餐,以资庆祝上周刚结清的那场联办大案。对此我毫不留情指出:长丰可是在你们阳关以西,你们结案长丰参一股,那叫什么,请萧队自行体会。那厢萧闯讪笑道绝对不至于,转而压着嗓音,意味不清不明地跟我透风:“关队,那我可延请周大队长去了。”
按理来说他去喊周巡就是了,何必再知会我一声。看来这场西关做东、向阳前赴的邀约竟还有向长丰释放信号的功用。虽说我如今跨在长丰支队门口,一只脚虚入内一只脚实在外,但长丰的动向我必须要留心。我自认尚能掌控局势,那就必须使每一笔牺牲务尽其意义。
这边我挂了电话,那边宏宇也喘匀了气凑过来:“怎么还牵扯上阳关了?那地儿我多少熟啊,我在武威那阵儿还去出过任务。”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决定还是循序渐进:“我跟你提到过萧闯,萧闯是向阳的;这次做东的是西关的刑侦支队长路铭嘉。”
宏宇闻之满不在乎地往沙发上一倒:“路铭嘉嘛,这你说过。嗐,我看这些靠调度指挥转上去的就是矫情,冲一线的能耐不知道还剩不剩,机锋倒是打得一套一套的。”
我自问这话对我没什么触动,至多心下钝而缓地一沉;然而关宏宇转脸一看我,当即收了哂笑弹起来正襟危坐:“……嗐,哥,你也算是靠调度指挥转上去的。你看这……看你这身手我也早该想到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事确实也不能一概而论……”
我不知道武警的常规训练科目是否包括刺杀,单说给刺刀遍开血槽这一项,关宏宇无疑天赋异禀。然而我毕竟不能过分苛责,一部分内情我不去讲,别人必然无从得知——而从心底里我希望他们永不得知。我颇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决定就此揭过这个话题,以免关宏宇毫无章法拔刀,反伤及自身:“既然提到各区支队,一般情况下你不必和他们直接相处,也就不必像熟悉周巡他们那样记住这些人的性格、兴趣和习惯。但一些基本的信息,以及一部分只有我知情的信息,这你必须记住。我说过路铭嘉,当时我说什么?”
宏宇见眼前大关得过,又将贷来的的肃正扬头一抛,露出十足十的促狭来:“这你问不倒我。路铭嘉嘛,西关新走马上任的支队长,年纪不满三十。父亲是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路正刚,下届交班有望搏一搏正职。说到他就不得不提那个叫秦驰的,是那个路铭嘉的前任领导以及……”关宏宇有意顿了顿,向我挤眉弄眼:“前车之鉴嘛!”
这话从何引出,我不得而知。关宏宇其人有种独特的敏锐,而往往忽视只在眼下的关联。我向他解释:“秦驰现在退居教学岗,路铭嘉资历尚浅,这两人秉性与行事风格都截然不同。你现在预言路铭嘉未来的走向,属于纯然推测,毫无逻辑可依。”
宏宇惊愕地一瞪眼,看我时就有种扑空的挫败:“我说的是这个前车之鉴吗?”
我皱眉:“那你解释一下。”
我本意是要他解释自己的判断依据。但宏宇犹疑不定地瞟我一眼,没再说话。电光石火之间我确切地接收到他的意思,但我并不想点破,然后换来新一轮空耗的试探。我自觉没有向关宏宇解释“我不会步秦驰后尘”这件事的必要。至于另一件事,我几经斟酌,判断我还是有必要向他点透。
“算了。既然你提到了,关于他们我还有件事要补充,这你还是知道的好。”我试图搜索一个适宜的表达然未果,而后毫不意外地发现,我无法站在叙述者角度定义秦驰与路铭嘉的联系。
多年前我师傅秦莽曾教导我,当无法就案情做出直接的判断,就一再回放现场,收集所有线索,缩减有效信息范围,锁定信息最集中指向的结论。而回忆案发现场,不管眼前见血还是不见血,情绪不像刑侦故事片那样倒流回血脉使其贲张。刚毕业做警员时忿痛;后来每送走身边的一个人,无力就绽一道豁口;到挂两杠时身边人几乎从头到尾换过一批,看着那留下来的一个或几个也就平静:这就到了出师的时候。然而,眼下我要定义的这一现场与上述任一阶段都不兼容——或者说它游离于刑警生涯的任一种发展。那是个周六。
不久前某个周六清晨我半受人之托半做顺水人情,为秦驰送去一份材料。头天傍晚,公安大团河校区的人事处长一面把材料递给我,一面从“长丰分局到团河校区仅二十分钟车程”讲到“以部分优秀人才业务能力六年内参评正教授不在话下”,积极暗示团河这边已为我留好教职,只等我携每周四个课时进驻,为侦查学专业牵头一批省部级项目,捎带手高速生产十几本专著。即便出于所谓高尚目的,压榨劳动人民价值依然不可取。我对着这位自诩把我生涯望到头的行政人员,客套而坚决地予以回绝。
而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我还不必立即去谋一份教职,是因为周巡当天出过现场便登门造访,交代过他已经把“2.13”的案卷留在长丰,又表示支队上下一力同心——主要是同他周巡的心,汇集意见后,有意乘胜追击再补一份报告,让我有机会返任顾问,继续为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及他周巡本人的破案率,创造无穷而不朽的价值。
周巡在想什么,我自问一眼便可看穿;正如他坦荡荡地望向我眼底,紧盯其中他自己形象的反射,试图从我极近的眼前深入他极远的背后,抓出欲盖弥彰的关宏宇的影子。我一面与他明着底牌拆招,一面心说:你周大队长不是想让我创造价值,是想压榨我的剩余价值;保不齐还在盘算着倘有朝一日图穷匕见,能不能一举把我本人创造成剩余价值。
如此一来,谈话的兴味自然像前几次那样迅速衰败。但有件事我需要他来做。我对着他后领上沙发或椅背压出的褶痕说:“周巡。”
他转头的速度远快过他自己的预期,一针滚沸的恨没来得及揭过去,直蜇向我的虹膜,千钧一发之时转刺入瞳孔,只烫了我一下。他情绪的迅速消散才真正使我顿感疲惫,我宁愿那眼神是冷的,但我还是在渐已消融的氛围中说下去:“明天早上带我去个地方。”
推动我提出这个要求的究竟是什么,那时我并未深究;即使是我也无法预见到,几百天后这答案竟会当头而来。只在眼下,周巡走后我立即给公安大人事处回电,就之前的邀约表示立可面谈,主要目的还在于要来这份材料。至此我以为我排布好了一切。但到第二天清晨七点钟,我眼前的现场实在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一言以蔽之,作为第一现场的秦驰家,其情形与我此前侦办过的多个案件肖似。无论是眼前这位自手肘到膝部多处磨损的行为分析对象,还是地面上斑布的鲁米诺痕检对象,任意拼砌组合,对于刑警来说都是司空见惯;唯二区别在于,常见分析对象不会是西关支队仍存活的现任支队长,而常见痕检对象往往是血液。
此情此景下我不可能关门下楼,要求周巡重新评估其驾驶路线。虽不可退亦不便进,我必须承认眼前的景象多少有些尴尬。附带诸多情感关联的同事,往往给人一种过于逼近的熟悉感,但尚可控制在安全区外;而当这些人在具体场景中形成某种新的关联,尤其是某种我既可认知又不能据有的关联,那这种膨胀的情感形式就会突入安全区,从而引发本能的推拒。我的判断基于我之前积累下的观察经验,说路铭嘉对秦驰抱有某种难以定性又远超定量的执著,这我早有依据;然而要凭这一系列条件推出眼前的结果,中间至少差出两环逻辑:其一是路铭嘉其人的方法,其二是秦驰本人的动机。
于是秦驰本人出现在路铭嘉身后,准备亲自为我完成后一环的构建。路铭嘉被我反客为主——这一判断基于鞋柜上分明没有第二双拖鞋,一时失去话语空间,遂落荒而逃。
这不是个利于掌控的开端。我从秦驰的邀请中听出莫名的疲惫与烦闷。鉴于我在楼道口才刚卸下类似的情绪,秦驰不能、也多半不会指望我给出什么反馈。我不着痕迹地环视秦驰的客厅,同时不算荒谬地怀疑某处潜伏着摄像头的红色光点,然稍一追问路铭嘉的动机,便迅速打消这一疑虑。但这事确实也与我无关。我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与胜券在握的判断,本欲获取一些信息。现在看来,我虽不至于利用他们的关系,但未必不能借秦驰之口再透些信息给路铭嘉。眼下我要查的案子牵连甚广,迟早要牵扯西关,一些隐晦的线索或许足以防止他们对长丰的立场做无谓预设;若有可能,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路铭嘉打消路正刚的部分顾虑——至于这消息要怎么传递才自然,那就是他们西关内部要考虑的问题了。
我在秦驰的客厅里斟酌一个称呼。叫“秦队”必然不合适,这称呼与“关队”对我的效用大抵类似又略有不同。在离职一事上我姑且也算是先发制人,而他是毫无退路。我说:“秦驰。”这称呼无端熟悉,就好像简单的两个字一出口,便以四两之力反拨千斤。但我没去细想缘由,眼下不是推敲语言的时机,任何多余的——或是无端的联想都不应放任。
不出我所料,秦驰的疲惫闻声则稍有缓释,端详我的目光从沉默换成探询。
我扬手给他看那叠材料:“我从来没见他们有这个行政效率。”
秦驰就十分平静地看着我把那叠材料放在桌上,一面说:“我也没见过,可能连小路都见不着。”
我手下一顿,放那叠材料顺着重力下沉。与西关那边的人打交道一向如此,我无法直接推断出他们想表达什么,只能靠前后关联会意,再自发补齐其逻辑。至少我清楚秦驰是在向我强调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以秦驰的社障症状与行事作风——主要依据前者判断,这应当也不是为路铭嘉而作的适当还击。但我既不必和西关这边的人计较依据,也无心跟社障计较语句,只想速战速决:“我确实只是来送份材料,他们想多了。”
秦驰没来由陷入某种突如其来的思索。我开始回顾是哪个词触发了秦驰的反应,并迅速定位到“他们”。然而说“他们”也不错,无论是周巡还是路铭嘉都是心机沉思虑重的主儿,截至目前他们任一人的疑虑都会随我在此停留而增长。而路铭嘉对此作何感想,眼下与我尚无直接关联。然后秦驰问:“周巡跟你来的?”
或许是因为来路上长久的沉默,突然听到“周巡”这个名字使我下意识进入一种半真空的防备状态。我不认为这句话对我们的交谈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事实上秦驰完全没有必要作此发问。我判断这是某种猜测或试探,无论是基于立场或某种更隐晦的试探。如果是前者,前任刑警秦驰便不会透露给我一丝一毫的关键信息,对此我毫不怀疑;如果是后者,坦白地说我并不欢迎这种试探,但也不全然排斥。我只是希望他直言,而不愿耽于毫无必要的消耗。路铭嘉随时可能回来,无论我们的谈话最终要向哪一个方向不可抑制地奔去,这都不会是现任西关刑侦支队长乐见的。眼下我亟需冲出一个对话的突破口,且必须迎合秦驰的方式与之交流。如果秦驰要以守为攻,那我便以攻为守。我迅速回顾我们之间的一切关联,选择了上一次谈话里我们都能意会的情境:“我母亲不久前去世了。”
秦驰讶然,斟酌一番后回答:“……节哀顺变。”
我在试探中主动更近一步。人与人的信息交换莫过于是,追忆性的共鸣足以将思维方式相左的双方引入同一语境,进而使话语接收方自觉置入话语发出方的处境。根由上的东西,但凡我们开口便都说不清。信任有根据,必要时也情有可原。我借此继续传递信息:“我该说的确实都在这里。我只是想说看着亲近的人去世,感觉不尽相同。”
秦驰的思路果然被我引过来,给出的回复却依旧审慎:“我叔叔走的时候,换作我在场我也怕。不仅因为他是我叔叔,还因为我也是个警察——曾经是个警察。”
我猛然意识到,在我与秦驰,乃至一切与深渊对视过的人之间,共情与同频二者不可得兼。时至今日,秦驰已经站在深渊的对侧,然而深渊的存在永远不会以人的位置为转移。现在秦驰试图将他自己与其隔开,却有意无意间将怀疑更推向我一步。我透过深渊审视他时,本该向他解释我动机的合理性,然而这种合理性一旦成功说服秦驰,就必然无法在我这里自洽。
于是我以沉默把下一步的解释递还给秦驰。秦驰思索良久,接道:“路铭嘉活下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回想起来,这才叫人后怕。”他的神情却向我宣告:但我觉得你在怕什么。不是为死人,而是为活下来的人。
我怕什么?我不会将“恐惧”解释为“怕”,那是本质全然不同的两种情绪。所谓“怕”往往针对于某些具体可见的事物,而“恐惧”滋长于某种贯穿过去到未来的冥冥预感。在宏安码头开出的那一枪,它将某种恐惧深植于我周身上下可用于感光的一切细胞,从我的视网膜涓滴流入咽喉,流向脏腑,流向缠裹脏腑的神经与血管。那时如果我将大脑放空,忘记“2.13”,忘记我的刀我的枪与我下意识扣动的手指,我极可能会发觉这种恐惧延伸向另一个活着的人,另一个从宏安码头无光处走出来的人。假使他如影随形地牵附于我最深的恐惧,我竟可能为此感到片刻安心。然而当下我不可能这么做,我说服自己,周巡跟路铭嘉各种意义上都不同,无论是作为他们自己还是对于我们。他们有权不被我们自救式的隐秘谈话一再涉及。秦驰解决遗留问题与当前问题的认知方式不唯不适用于我,甚至连是否确切适用于他自己都还未可知,这使我忍俊不禁:“事事类比路队进行关联,不是个利于判断的思路。”
秦驰说:“长丰破案讲证据,西关行事靠直觉。我的直觉基本不出错,要找证据那是你们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口中的“你们”正道破我眼下最核心的筹谋,继而我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和周巡。要找证据本不难,然而这件事情显然不能由我们在同一盏强光灯下完成。我意识到时至今日,我的第一反应还是以“我们”将“我”与“周巡“一并涵盖,然后再刻意地将我们的交集——在我们中间生长成肢体与意识的交集精密切开,两边各留一半。我甚至怀疑秦驰先我一步看清了周巡截下案卷的原因。但我情知并非如此;至少不是秦驰灵光乍现所做的那个结论。周巡截下案卷乃是出于一种猎犬的直觉;而周巡与我就案卷再三周旋,是出于猎手的判断,很难说那是一种物种的本能,还是一种物外的武装。上路赶赴西关前我甚至还做过一次尝试,尽管我早断定它依然会以失败告终。然而这种尝试本身更像是一种反复确认,为了将某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立行打消。这种尝试近似于观测。就好像当我从团河到长丰支队时,大楼已经上灯。我看到周巡的车不在,便没往支队亮光处走,而是停留在最近的路灯下,在越入夜越趋近真实的光的中心,观测我自己的呼吸一再紊乱又逐渐平复。
我站在惨白的路灯下回看着支队里如昼的灯光。所谓对比分析,对比之下种种出入立见,罹患黑暗恐惧症的人才有此切身体会:把神智抽离一盏路灯,强自镇定猛推向下一盏路灯。路灯从来不是真实的光,不能给人什么实感,只有跌仆、跌仆,被黑暗驱赶着向真实的白昼奔命。转过这一盏灯是假的,下一盏未必就是真的,可该奔还是得奔。不是没有选择,眼前的路灯从长丰南四环两纵列队,排布至向阳东五环也到不了尽头,跌跌撞撞扑向哪一盏灯,那就是选择;更不是没有退路,我尽可以一退再退,离那团混淆实感的白昼一远再远,那就是退路。我用责任封死退路,有人自此没得选择,所以我必须有选择,我看着周巡的车前灯直直洞穿那团白昼的心脏,心想:这些我后半辈子里不会让他知道。
宏宇问:“知道什么?”
我回过神来,到底还是避重就轻,选出一个最贴切的答案——尽管我并不完全认可:“前车之鉴。”
宏宇仰在沙发上做感慨状:“这姓秦的一顿折腾,到头来落了个啥!”
这问题我一时难以回答,到目前一切都没顺秦驰的意,但一切也都没脱离他的掌控。而有些人注定要在这条路上卷进来。至于卷入其中究竟顺遂了还是违背了他们的本意,这事我们不去讨论也无从讨论。事实上同样的问题我换了种方式问过秦驰,也未尝不是在问我自己:“求仁得仁?”
秦驰没在看我,他凝视着视线不可及的远处,再度陷入沉思。我向窗外看去,这个角度将清晨七点唯一一辆发动着的车置于视线中心。于是我决定只要沉默延续,我就永不再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然而自“7.14”结案后——很难想象这种神色仍然会出现在秦驰身上,我第一次感受到秦驰的目光落在近处,在他目光终点,路铭嘉赤诚地抬头接下。这一刻起,他对我的答复也告一段落。我明白这不是我要的答案,也不是他自己定论下的答案,而是他交给路铭嘉的答案。
我到秦驰这里来,如愿获得了我需要的信息。可这些强行附送的部分我不去理解。全部逻辑环节至此补齐,其导出的结果却在环扣的错位间偏向我始料未及的方向。仅仅是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一线可能性在略无支撑的半空中张裂开,新鲜的滚烫的白昼作势要奔涌。我握着门把手将其缓而重地下按,它就顺势结痂,却不必愈合。在可能性再度闭合的前一瞬,我拒绝思考“求仁得仁”终点处是什么:部分是因为我已经做出判断,而我的判断独立于这种全新的可能性存在,一时不需要另一个体系从旁干扰,那会使我自乱阵脚;部分或许是因为我早有预感。
宏宇说:“就这事吧,我也有一预感。我预感可一向够准的。”
我瞥他一眼:“你现在自身难保,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
宏宇抬起头来盯着我,那道疤没完全愈合,把他吊儿郎当的笑隔开:“哥,迟早有一天咱俩不是就活咱俩的,就算是你关宏峰,也不是就活你自个儿的。”
我当然不是。那天我下楼来,在车后窗当先看到一顶界碑似的警帽。我从车尾绕向副驾时,不再隔光的防窥膜向我大肆洞开,沿透视角度看去,周巡伏在那顶警帽下沉睡,称得上毫无戒备。我看过两次表,抬手去敲车窗时他才惊醒。周巡猛睁眼看过来的瞬间我捕捉到一些熟悉的内容,眼下我多半不会称其为信任,但那必然是种毫无警惕的松弛状态。早在他来得及随口调侃或刻意抱怨一句前我已识破,他警惕的向来不是我,而是我们都看不到尽头的某些东西。
现在宏宇问我:“到时候要是牵扯上其他人,你怎么说?”
我背对着他,透过监控屏幕望向门口,那里另有一组监控摄像头与我对峙。对着摄像头我一时间联想到许多人,秦驰看向门口,路铭嘉抬头迎上去,萧闯匆匆挂断的电话,高亚楠探询的目光,宏宇未愈的刀疤。在创口凝结的昏黑血幕后我看到熟悉的车前灯,强光并成一束,洞穿那些虚幻或真实,坚定不移地探过来。于是我终于推出结论,却慎之又慎地把控住它,引其滑向截然相反的表述:
“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