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想,如果月球初始即不存在,心跳般的潮汐也不存在。——《驩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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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是天空的心跳,潮汐是引力的心跳,他们是彼此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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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津港禁放烟花的第二年,周巡记得清楚。
因为往年过年那天电话总是很多,烟花鞭炮更多,嘈杂不堪,混乱不堪,后彻底不让放了,这天不再嘈杂,不再混乱,相对来说,变得安静。他可以看得见、听得到更多细节。于是他听到心跳。感受他在烟花中也能感受到的心跳(虽则两者缘由不同,频率却相近)。当看见吴征一家的照片时、联系不上关宏峰时,心脏都在剧烈地跳,直到他看到关宏峰,一切才肯止息。回去时已凌晨三四点了,外面放烟花的也都回家了。好安静。他们坐在会议室里面对面沉默。天一点点亮了,从浓黑变成阴郁的灰色再变成明亮的灰色。他在窗边找了半天太阳,最后才从东边看见一个橘黄色小点,旁边围了一圈白。他说,天可算是亮了。关宏峰还是沉默。通缉令发出当天,他看见关宏峰穿了一身警服,板板正正,敲开了领导办公室的门。昨天刚下过雪,今天常走的路的路面就冻硬了。他从二楼把烟蒂扔进雪堆里,看关宏峰越走越远,直到周身也围上一圈白,变得模糊,在转角消失不见。
第一年,禁放烟花的规定刚下,大家还都有存货,所以这年也依旧嘈杂混乱,津港变作一锅粥,电话依旧响个不停。在他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有个头时,他正和关宏峰讨论某份证词,以期寻一个矛盾点,一个缺口,好来打破僵局。周巡你冷静点。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也许是因为他在不停地抽烟,也许是因为他将烦躁洒满了整个会议室,关宏峰终于从纸张中抬起头,又看看窗外。窗外烟花闪闪灭灭,某处有火光乍现。周舒桐拎着夜宵敲开门,面上露出好像把什么打破了似的愣愣的神情,夜宵一放下就走了,她还要继续去和赵茜、小汪他们一起翻旧案卷。先吃饭吧。
第二年,二一三案在二一三那天结束,因为规定,外面一点声都没有。他和关宏峰在会议室里面对面沉默。高亚楠把准备探究什么的周舒桐和小汪拉走,赵茜则负责带走剩下的人。屋里空荡荡,除了他们谁也不会知道这场沉默的结局。他瘫在椅子里,越过桌面去看关宏峰,又越过玻璃去看浓黑的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黑沉沉的。原来一切结束后就是这样,像这间屋子一样空荡。他以前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有些遥远。他问,老关你以后打算干啥啊?市局有安排了。哦——当老师吧,当老师好啊。夜更沉了。他说不清楚心里感受,他只听到心跳。心脏好像在跃跃欲试准备随时跳入深渊。他忽然想,非得要有个准确得像标杆一样的结局吗?他觉得困,直接盖着外套,就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睛。而关宏峰的目光越过桌子,落在了周巡身上。
老周把烟递给周巡,周巡就跑过去,将插在雪地里的窜天猴点燃。他看着它‘噌’地飞上天、落下,他手上还残留着细细的红色的木丝,窜天猴的木棍就坠在不远处(高中时他因为抽烟被老周发现,还挨了好一顿打)。然后老周又把烟递过来,而他眼前已没有任何烟火可供他点燃,四周是没有尽头的路和天空,只剩他自己站在雪地里,举着熄灭了的烟。好冷。
周巡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梦,从椅子里站起来时骨头咔咔作响,腰酸背痛。关宏峰没在,也不知道这大晚上的他能去哪里。3:42。白的圆润的数字挂在手机锁屏上,这个点继续睡不睡好像都行。那就上楼吧,继续写结案报告。反正支队里灯火通明,不用太担心。
关宏峰其实没去哪儿,就是找了个开阔的、光照充足的地,站着待着,醒神,顺便等会周舒桐。他们俩刚正碰上,周舒桐说要去买夜宵,问要不要帮忙带份回来。拒绝的话刚冒头他就想起周巡。许是在做梦,睡着了也没见多放松。那以前呢?他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这样,也好像不是这样,模模糊糊的。藉由此,便让周舒桐帮忙带一份回来,这时她正拎着夜宵上楼来。‘啪嗒’,应该是书包边上的挂坠,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周舒桐把夜宵递过来,眨巴着眼睛看他,欲言又止。也许大家都想知道结局如何。他接过来,没说话,先去了会议室。没人。正准备往楼上走时和周巡正碰上,隔了几个台阶。他抬起头去看对方,对方也在低着头看他,结果便是什么都看不到。那漫身的烟味,整个人也好像笼在烟雾中,大概是结案报告又写不下去了,所以出来溜达。
哟,老关我这儿正想找你呢。
周舒桐给你带的。
周巡看都不看,接过去后直接掀了盖子,一边上楼一边吃,并跺脚让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食物香气向后退来,夹杂着烟味,是种很熟悉的气味。关宏峰沉默地跟在后面,想,之前好像也曾这样,在某个(多个)夜晚中。
对了,你赶紧开手电,前面有个灯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呢。
周巡停止进食,从兜里掏出手机,也打开了手电,并率先走过那块黑暗(其实只四块大地砖大,且临窗,外面也有灯,只不过是离台阶略近就是了)。关宏峰看着对面的周巡,影影绰绰,在灯光配合下,棕色夹克莫名像个毛边太阳。他离老远打开手电,也走过去。周巡继续进食,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吃完了,顺手就扔进了门口垃圾桶里。屋里烟味更浓,淡蓝色的烟雾甚至还没散,在半空中流动,周巡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阳台门。嗖嗖的冷风窜进来,冲散了烟雾,卷走了气味。周巡把桌子上打印的写了一半的结案报告递给他看,自己则到阳台上继续抽烟。
虽没了烟花映衬,但由于过年时的传统,城市里并不很黑,到处还都亮着灯,漂浮着,像星。
关宏峰在身后将错处和僵局一一指出,偶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烟被按灭在阳台栏杆上,留下一圈浅淡痕迹。周巡关上阳台门,走过来,结案报告就又被递回来。4:23一下跳到4:24。凌晨。晴。白色星星挂在白色月亮一角。最低零下十二摄氏度,最高零下三摄氏度。西南风。二月十四日,星期三。津港。
哎老关,一会我请你吃个早饭吧。
这时候还有啊。
有。总有不回家过年的吧。
行啊。
键盘“咔哒咔哒”响起,他们再次无话。他忽然觉得他们就是换了个地方来将沉默延长至无限,好拉开与结局的距离,直至失去结局这个目标,再也看不到结局为止。
老关!
啊?
我是问你这个人。周巡又念了一遍那个人名。是二一三案里一个较为关键的证人,他的证词帮了不少忙,对于最后抓人也起了一定作用。
他怎么了?
这不是想跟你确认确认么,看看我哪儿写错了。
给我看看。
周巡直接把电脑调了个个。文档里一个个宋体字排列整齐,光标在结尾闪烁,句号逗号分割出若干空隙。不知为什么,那些细枝末节率先占领了眼睛,然后,关宏峰才注意到内容,并指出了几个细节上的错误。周巡就把电脑掰回去,键盘再次发出‘咔哒咔哒’的响。继续无话。
他不是听不到。或许就是因为能听到才沉默。
但他也误会了,有些心跳并不是他的。
关宏峰扯了扯围巾,在被周巡问到第三个名字时反问,这些在系统里也能查的到吧。
这不是想赶紧写完么,早结束,早放心不是。
……还有多少?
周巡在脑子里算了算,给出了一个准确答案。伸手在半空比划一下,打开烟盒拽了一颗烟出来。点燃。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关宏峰点点头。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下去了。末了,周巡总算让结案报告多了几页,终于可以奔向下一项了,他点了保存,让电脑进入睡眠,站起来抻了个懒腰,说,老关,走啊。关宏峰就站起来,刚刚他都快要睡着了。
去哪儿吃?
先找着呗。
快迈下台阶时,周巡拽住了关宏峰。声控灯快灭了,他记得,这里声控灯要比别处早那么几秒(而楼下也都关了灯,所以楼道里更黑了)。灯灭时,他听到关宏峰的呼吸一下变了。叫醒声控灯后,他看到对方额头上冒出汗珠,声音有些哑。谢谢。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他才是怕黑的那个人。
灯虽亮了,却又停住。
关宏峰一只脚将迈下去,一只还在上面,身体有些斜,他去看周巡。因为逆光,他什么都看不清,那双眼睛亮的快将情绪全遮盖了。
在狭窄的楼道里,心跳声不停地回荡着,一下一下砸过来。
是的,他误会了,有些心跳并不是他的,他听到的也不止他的。
灯又要灭了,关宏峰退回来,站在还算明亮的走廊上,说,还可以坐电梯吧。
于是他们绕远去坐了电梯下楼。凌晨六点多,天还有些黑,周巡就让关宏峰站在大灯旁边等他把车开过来。由于完全没有目的地,加之明天过年,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俩人一直到九点多也没能吃上早饭,完全可以直奔午饭了。
哟,你看我这想请还请不了了。
昨儿小周在哪儿买的。
甭提了,人今天关门了,年后才开。
秉持着贵也认了的想法,周巡最终选择在一个大商场旁边停下车,关宏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吧。你身上钱够啊。
关宏峰又看看附近,说还不如去前面巷子找找,结果还真就找到一家。老板的孩子在外地上学,已回来了,老家也没人了,所以过年回不回去都一样。他俩是今天第一份买卖,老板两口子很快就做熟了他们要的,端上来后继续坐在最里面那桌看电视剧,嗑瓜子,不时发出笑声,楼上隐隐有人走动的声音。
周巡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后脑传来的阵痛打断,阵痛一下一下扯着眼眶,于是眼眶也开始疼。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结果更疼,疼到他叹气。
你一会还能开车啊?
没事。关宏峰再次狐疑地看过来。保证给你安全送家去啊。
我劝你还是给小汪打个电话,再有精神也不可能保证万无一失吧。
行,听你的。周巡冲老板扬手。结账!再给我打包两份,就……那个吧。
小汪来得快,老板刚把袋子递过来他就来了。因着方向大体上不差,赶着还差几个路口的时候,小汪问,关队,是给您送家还是?
先回队里吧。
关宏峰一开始没想和周巡一块连轴转的,毕竟都结束了,他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支撑这几个字的决定。周巡在副驾驶睡着了(只是依旧没见多放松,就和在会议室里一样),不然他可能会问一句,那他就能知道理由了。
他是警察!
杀了他!把他杀了!
警察快来了!
别跑!站住!
还不快追!妈的,真他妈走背字了。
宛如迷宫一般的废弃工厂里火星四溅,人影晃来晃去,远处红的蓝的的灯闪闪烁烁,很快就包围了工厂。
周巡在工厂门口站定,脚步声和灯光一起远了,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海。
那是个冬天,他记得。
因为冬天的海边差点把他冻死。
不知是因为海水来回的声音的缘故,还是因为一冷人就本能的想睡觉的缘故,他困得更厉害了。他用手指翻开打火机盖,搓动转轮,点燃了一颗烟。想电影里在海边点呲花的人是不是拍摄的时候也快要冻死,可还是得按照剧本走,剧本要你哭就哭,要你笑就笑,要你不哭不笑就不哭不笑。那还挺没意思的,他又想。来这里是散烟,顺便清醒清醒,疲劳驾驶可是会出事的,他刚从那边捡回一条命,总归还是有点后怕的。他按了按胸口,想要心脏别这么跳了,可是危险就像巨石砸进水泊一般,波纹悠长,长久不息。不知是不是冷,手也在颤抖。他在海边一直站到太阳升起,天空万里无云,橙红色洒满了海面,将海面的每一次涌动都描摹清楚。
他记得,这可称之为潮汐。会知道是因为某次值班,他去食堂吃饭,中间挂着的电视里正停在科学频道。学者说起潮汐的形成原因,他没全记得,只记得海水是被吸引所以才会产生潮汐。
被什么呢?不记得了。
海边人渐渐多起来了,他就回去了。
他忽然很想见关宏峰。这是他捡回命后的第一念头,此时又冒出来,牵扯着好容易平息下的心跳,像海水涌动。他不能说任务相关,但可以说这次借调很危险。
你受伤了?!
嗐,差点死的那儿。
语调轻松。关宏峰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人叫走了。周巡想,心脏为什么还在剧烈的跳。但来不及细究,因为他还要去市局做任务报告,据说还要见心理医生。不过他记得他没去见所谓的心理医生(施广陵没说什么,顾局有点不高兴),他还把让他看心理医生这事像讲笑话一样讲给关宏峰听。关宏峰听了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太过了解,知道即使去看了也对他不起什么效用。
可推开门,却又是那座工厂,火星在身旁绽开,手背一痛,他继续跑着,找到地方猫下身体,紧接着,又一颗子弹在脖颈旁炸开。没有红的蓝的的光,只有渐渐聚拢的脚步声。
周巡!
操,吓我一跳。在圈子进一步缩小时,周巡被人拍了下肩膀,他立马就醒了,眼角余光看到关宏峰正将手重新揣回兜里。小汪没在,前面袋子里还剩一份打包的饭菜,应该是吃饭去了。到了?
早到了。
关宏峰确信那是个噩梦。眉毛全皱在一起,眼睫颤抖,眼珠也在眼皮下转来转去起起伏伏。
周巡闭上眼睛重新靠在椅背上,从句尾空白里闻到探究的意味。
没事,就是做了个梦。
……是你差点出事的那次?
是,心有余悸啊。周巡把安全带解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仔细看了看周围——确定是在支队大楼的门口。哎,老关你不回家啊?
不是你说的么,早结束早放心。
关宏峰推开车门,临近中午的太阳冲淡了空气中的冷意,晒着时,有些舒服。周巡拎上剩下的打包饭菜,锁了车,他们便一块往楼上走。
他是什么时候感受到那剧烈的心跳的呢。是周巡说他差点死了的时候吗,是关宏宇说周巡差点出事的时候吗。他不知道,他总是心有余悸,然后沉默以对。
他们在办公室里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周巡从那份饭菜里分出一半给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些零食放在桌上。
沉默蔓延开来,只剩琐碎的进食的声音。
没有烟花,也能更清楚的听见心跳。
周巡把桌上垃圾扫进垃圾桶后去了阳台抽烟。
关宏峰看着电脑背面,继续想可以成为结案报告一部分的人。
周巡带着一身冷空气和烟味坐回来,他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对话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延伸和额外回忆。夜幕沉沉落下,周巡问,晚上吃什么啊,老关?
吃什么都行。
饺子吧,明儿不过年吗。
这点还有?
总有速冻的吧。关宏峰看过来,欲言又止。放心,就算是煮成片汤也不能让你饿着啊。
关宏峰拿过周巡手机,在一堆软件里找出外卖软件,然后递回去。
行。猪肉白菜?
饺子没多好吃,与价格不相匹配。皮煮过了头,馅里盐放多了,可这是方圆数公里内唯一开着的,那么自然也就珍贵起来。也许多年后,他们还会想起这盘不多好吃的饺子(可什么馅却想不起来),进而想起日期和时间:在距离二月十五日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吃完了两盘不多好吃的饺子,然后迎来了一个安静的要命的零点。以往零点前后总有放个不停的烟花鞭炮,仿佛全世界只剩它们的声音(因着规定,现已不能了)。吃过饭,周巡去了阳台抽烟,抽完就回来给结案报告收尾。
收工!关老师再给过过目?
得了同意,周巡就把电脑掰过去,连着鼠标也递过去。关宏峰一页页看完,说,可以了。
哎哟,这可真是太感谢了。这回你随便挑,保证比这吃得好。
是不能总是沉默以对,可除此以外却又没有其他解法。关宏峰看了看表,已三点半多了,他困得厉害,他说,等过完年再说吧。
说是这么说,末了两人都忙起来,这件事就越拖越远,直到高亚楠说,关队都搬的学校宿舍去了,你不知道?
周巡这才想起他们确实挺久(至少得有三个多月了)没联系了。但好在手机号不会变,这十几年里永远是那串数字,稳固坚定。见了面,吃了饭,逆行一段后分别,不讲下次。某些做搭档时产生的默契使他们知道,不用特别讲,他们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这或可属于标杆式结局中的一种,或可看作是对于结局的延伸。总之,还有明天。大可把明天也算在结局之中,而不算与结局背道相驰。
路旁的树在飞速后退,逐渐连成绿色的线,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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