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的两个人,不再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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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疑似失效
这是处老小区。楼道里堆了好些东西,使本就狭窄的空间几近暗无天日,台阶凭借裸露出的一点钢条来反光来提示——‘请您抬脚’,扶手是方方正正的看不出颜色的硬塑料,底下栏杆不碰都往下掉锈渣。
关宏峰按照地址来到四层,按下门铃,可能是因为长期没人管理的缘故,它并未发出声音,他又敲了敲门,好半晌里面才传出一阵瓶子相撞的动静。
(一)台风
我市将提前进入梅雨季,请大家做好防梅准备。
‘咔嚓’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嗡嗡的雷旋即赶来。暴雨倾盆。周巡在望着总也晒不干的衣服抽烟,闻到了一股霉味。台风天,屋里黑咕隆咚。老关看了还得吓死,他想。不过那几件衣服挂在那里确实很像一群人站着。北大街那个案子还是没头绪,现场指纹、足迹、毛发一一对比又一一落空,周遭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上面又限期破案。烦躁。烟到尽头了。雨和着风扑进来打在他身上。‘哗啦——呲’,把推拉窗关上时滚轮发出巨大声响。轴裂了。在开灯和不开灯之间犹疑了一会,肚子替他做出选择。开灯。在饮水机旁翻出一盒方便面,又从饮水机里接好了热水,把方便面扔在茶几上后重新点燃了一颗烟。烟烧得很快,方便面还有些发硬。电话适时响起,是小汪,在那头说起了现场的新发现,即——死者家里有一个隐蔽的摄像头,推测是为了观察家里的猫(因为在橱子里发现了猫玩具)。可惜没高兴一会,又再次打电话来说死者家里已经没有猫了。据死者日记,他的猫去年死了,于是那个摄像头也荒废了。雨点子拍在窗户上留下一串串破碎分解的水珠。电话拨出又按下,对面又回拨过来。
怎么了?
嗐,没事,死了个猫。
对面是一长串的沉默,再开口时问他津港下雨呢?
上次我不和你说了北大街的案子么。
嗯。
那边均匀的呼吸表示正在听并在等他继续往下讲,好像还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周巡把烟头扔进泡面汤里,烟头‘呲’地沉底,又静了一会,才再度开口。
(二)饕餮掉了一颗牙
关饕餮在对事上随她妈,大风大浪完全不带怕的。所以掉牙这件事在她眼里真就只是小事。早上感觉掉了就立马睁眼用舌头确认,确认后立马起床扔牙,下床换衣服刷牙,然后打开冰箱取出面包牛奶,一边吃早饭一边走着去上学,晚上回来拿右边牙或左边牙吃饭。
在照顾她的这一个礼拜里关宏峰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完美遗传。关宏宇语,哥你要是再有一个孩子,嘿(脑袋被打了一下)。哥你瞎想什么呢,我是说,你孩子要是能像你这么聪明那就好了,为人类基因改善做贡献这是。饕餮也挺聪明。咱俩的聪明都不是一个样。
关宏峰其实没想过——孩子——是什么样,他又应该是什么样。像关宏宇那样?可又觉得别扭,有哪里不对劲。好像天生缺失,硬是弥补反而格格不入。
二一三后,市局牵线,将他安排在警校教书,课也基本都在白天,实在不行还能睡宿舍(后来他基本就住在了宿舍,需要照顾饕餮时才回去)。某天,他大学同学打电话过来,说请他帮个忙。他答应了。
哥,你又要上长春去?
我有个同学在那边警院,让我过去带一年。
他咋啦?
家里老人生病。
关宏宇‘哦’了一声,继续帮他收拾衣服,关饕餮在一旁“捣乱”——她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而周巡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对方开门见山,说北大街发生个案子。听得出来,这个案子颇棘手,隔着电话他都能闻到浓郁的烟味。
怎么了?
老关啊,你真要去啊?
我是问你案子。
周巡于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问他怎么看。
线索太少,我也看不出来,也许要先从死者身边的人查起。
嗐,甭提了,死者那社交关系比小汪兜还干净。
你先别急着否定,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我保证没有,也不会有。
电话挂了。关宏峰放下手机,继续收拾。手机在兜里冷却至沉寂。很奇怪,他的眼前总会冒出离职时周巡的神情。天太闷了,树静止不动,没有一丝风,周巡站在他左侧,问,老关你是真打算走啊?
即使这么多年,他依旧闻不习惯烟草燃烧的气味。他曾看过漆黑的肺部,母亲住院时也碰到过有肺病的人。他们呼吸着咳嗽。周巡抽完一根在拿第二根。风忽然动了,烟雾向他扑来。周巡抽烟速度快了一些,那句问句的答案也随着燃烧变成一阵云雾。雨没有落下来。衣服收拾完了。关宏宇带着饕餮送他去机场。外面天有些阴,但还能接受。到的时候距起飞还有一个半钟头,托运行李,出票,登机正赶趟。不过等到那边天就黑了。关宏宇将手电筒拿过来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才递回来。手机还是寂静一片。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凌晨时,雨落下来,风声大作,烟雾被吸出门外,手机弹出雷电黄色预警。周巡叼着烟,一边活动着身体(刚刚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边往宿舍走。
(三)堪称雪灾的强降雪
近日我市将迎来第一波寒潮,凌晨阴转小雪,气温最低可达零下七摄氏度。
吃过饭,关宏峰往宿舍走,抬头看看天空,一如食堂电视里所播报的,天空发橙,没有月亮,风低低的,一看就是要下雪。几个学生聊着雪路过他,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喂,哥,昨儿我查天气预报,说长春那边下雪了?
是下了,怎么了?
就是让你在那边注意安全。
大伯大伯是大伯!我要和大伯说话。
饕餮!你别抢你爸电话。
饕餮,你好好躺着,等爸爸说完了你再说。
我知道了。饕餮今天没上学?
饕餮,你来和大伯说怎么回事。
感冒。妈妈开的药好苦。
应该是开了外放,饕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些哑,蔫蔫的,然后问起雪是什么样好不好看是不是课本里写的那样。
等你好了再说吧。
一开始雪还没那么大,但从早飘到晚再到早都不带停的话,不很大的雪也能积得很厚造成出行困难,学校直接宣布停课一天。关宏峰把书合上,停了写教案的手,走到窗边看纷纷扬扬的雪。外面零星有几个学生在打雪仗,铲雪。津港虽则下却也很少这么大雪。通常先下整晚,然后再有个两三天就差不多全化了。下雪时间也晚,十二月底或是一月,正赶上过年。雪停了。外面学生也越来越多,操场上、空地上没一会就挤满了人,于是雪仗就真成了仗,直到中午该吃饭了才散。怕人多,便等了等才去食堂,食堂里却依旧热闹。男男女女身上皆反着一层水光,手指通红,面上却都带着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近日我市将迎来新一轮寒潮,夜间气温最低可达零下二十摄氏度,请广大市民做好防寒准备。
自打他来长春后,周巡就基本对他保持静默,电话短信还都停留在七月份,不过即使有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又想起那阵心悸。周巡隔着电话向他确定回不回来的事。他说要看同学家里老人的情况。他曾试图从医学方面诠释那阵心悸,去看了医生,拍了片子,医生看着片子说,你这心脏挺好的啥毛病也没有啊。他说完了那边也没动静。烟味。一个学生抬头看见他,慌乱地掐了烟,低着头跑了。周巡说,那成,你要是回来记得跟我说一声,挂了啊。
那之后手机几近成了摆设。周巡在带着周舒桐、小汪忙案子,高亚楠在带学生并跟着忙案子,饕餮还在生病,关宏宇除了生意之外还要照顾饕餮。每个人都心力交瘁,而他游离在这片心力交瘁之外,闲人看戏一般看着这团糟。直到初秋,每人排着队给他打了个电话。周巡除外。他完全没动静却又充斥整个背景。比如高亚楠会说他更暴躁了;比如关宏宇会控诉某些行为;比如周舒桐支支吾吾却什么都不说;比如他打不通周巡电话。只好放弃,继续游离于众人的心力交瘁以外。赶着过完了年的第五天,周巡才打电话过来,说,老关,过年好啊。
今儿初五。
我还以为你会回津港呢这不是。
就二十多天还不够来回折腾的。你没看天气预报?
啊,是吗。啊对,天气预报我看了,长春雪挺大啊。
周巡,你有话就直说。
关宏峰有一些急需理清楚的——那阵心悸——清楚后他就可以下决定了。
嗐,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要是老不回来,津港什么样都得给忘了。
没回话。撂了电话,周巡把头往椅子上一靠,刚想眯会小汪的声音就冲进来了。
敲门不会啊!
凭借习惯,小汪知道自己正撞枪口上,但也顾不上了,大过年的死人,怎么都看不太吉利。
师父,您要过去看看吗?
周巡只觉得烦躁,烦躁是因为无法确定关宏峰到底还回不回津港这件事,也是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因此烦躁。所以他跟着小汪去了案发现场。现场就在离支队不远的一幢居民楼里,二层,推开门就看见门厅那儿躺着个女的,血淌了一地,家里没有一个人。
她结婚了吗?
结了。人刚押回去,让小周审呢。
凶器没有?
找着呢。
这大过年的……
案子第二天就破了,背景宛如一个小型家庭伦理剧。死者的堂妹对死者的丈夫产生好感并打算鸠占鹊巢,而死者在某次向丈夫弟弟诉说时移情弟弟,两方也都想通过极端手段来解决。于是死者死了,弟弟报完警跑了,堂妹直接失联,丈夫在审讯时又供出堂妹。后来也在找到的凶器上发现了几枚指纹,其中有一枚是她的。
结案报告一天只写出来两行。在柜子里胡乱翻找时一沓纸掉在地上,他看到日期是十四年前的某天,不用翻开看他都知道这是哪个案子。塞回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烟拆了。因年底哪儿都不放烟,所以他在十月份时一口气买了三条,可这会也就剩手里这一条了。烦躁,烦躁,烦躁。什么都让他烦躁。他又把塞回去的结案报告拿出来,一页页看着(他早已不是急寻一个固定格式的新手了)。其实他柜子里还有不少,大多出自关宏峰之手,分门别类码放整齐,从一个办公室搬到另一个办公室,早期手写后期机打。翻开:犯罪嫌疑人XXX贩毒吸毒一案,经2003年3月3日至7日的审讯和调查工作……。字也是可以出字帖的程度。合上。他当然记得。他又坐回去,继续写了下去。
他烦躁是因为关宏峰打算不回来而他无法询问理由,甚至就像二一三之后那样。挽留。你挽不住一缕风。
同学趁着雪停回了一趟学校,加之又是周六,便一起去下了馆子。席间聊起老人情况,虽已趋于稳定,却又难免不悲观地想,那是回光返照。吃饭时也不时摆弄手机,生怕有电话打进来,说出他的预想,不过直到结束,他的手机都安安静静的。三月末,同学打过电话来,说老人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情况不错,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于是在开春时,关宏峰决定将冬衣全部寄回。
(四)门及门上的污渍及酒瓶及烟及差点被烧的但已烫了很多窟窿的窗帘
关宏峰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等那些动静停止后,门终于开了,一张颓废至极的脸和烟味酒味一起冒出来。屋子里黑黢黢的,周巡的眼睛很亮,他看着他,点点头,似认命似无奈,晃进卧室。一阵瓶子响。关宏峰站在门口,看了看四周,被烟头烫出几个窟窿的窗帘飘舞着,漏出一缕缕细光,而其他物件就像蒙着层黑纱似的,完全辨不出原样。酒精和尼古丁漂浮在空气里,气味自然也不算多好闻。又一会,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二十分钟后,长丰支队会议室。
周巡萎在会议室最后一个椅子里看关宏峰给队里所有人讲案子、分任务。散了会,关宏峰走过来,和他说,你跟我去现场。
好像有什么魔力,也许不是,总之在他心里终于稍稍正视起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将要成为打开另一条路的终极钥匙,同时也将关闭一条路。而他将循着这条路走一辈子。
(五)结案之后最好睡觉
北大街的案子结束于夏至前两天,此时大雨正盛,梅雨来得早丝毫不影响它住得久。
死者的猫就是被凶手杀的,目的是测试,看毒药能不能杀死活人,显然是失败了不然去年就动手了。神经病。周巡把烟尾按进烟灰缸里,抖抖结案报告上的的烟灰,交了。放假。对于他们来说,朝八晚六没案子那就是放假。他一到家就睡觉,醒了吃点东西抽两颗烟继续睡,直到下一个案子出现,又可能不出现,不然天天死人贩毒的,那这治安也太差了点吧。出于习惯,他通常会在闹铃响起之前醒来,家里已经没有堆积如山的酒瓶了,所以不怕会在朦胧中碰碎什么。窗帘也早就换了新的。这十多年里,他一点点改变着房子,使这房子既像过去又不像过去。丢掉曾熟悉的东西,只留下熟悉的感觉。他给关宏峰去了电话,可能是在上课,对方下午才拨回来。他一说完案子对面就挂了,没有任何评价。他偶尔会踏在过去与现在的界限上模糊掉时间。
雨终于停了,推开窗户,湿凉的风扑进来,衣架上下翻飞发出响动,衣服大有脱离衣架掌控的架势。他看到楼下人为熄灭的路灯(酒鬼砸碎的)被树枝树叶纷杂的影遮盖,模模糊糊,没了灯泡后,电线杆仿佛也要消失。他就着这幅景色抽了两根烟,吹的脑门反凉后他关上了窗户。关宏峰于二十二分钟前发来一条短信,说,这类案子对你来说本就不成问题。
这不还是得靠老师么。
你早就能出师了。
学无止境啊,老师永远留一手。
对面没回了。周巡把衣服抻回原位,关灯睡觉。第二天在闹钟响起之前起床,上班下班。规律。规律到他不适应,于是除了开各种会外,便见天找事干,也没有,那些小案子小汪自己就能搞定,他只需要进行最后一步就成。至于关宏峰那边,基本没信。这些日子里好像把这些年缺的觉全补回来了,直睡到不想睡,睡无可睡。他开始办那些小案子,写会后总结。哦,刘长永不在了,他的一部分工作挪到了顾局那里,一部分给他了。
关宏峰在长春这边还不算多熟悉。学校给安排了宿舍,离食堂很近,便也就直接三点一线,基本不去考虑其他的事了。某次关宏宇把户口本翻出来,发现父亲的籍贯一栏登记的地址居然离警院不远,有直达的大巴车,不过他本来是打算也来一趟的,但是饕餮生病了。关宏峰会意,问了学校里的本地老师,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周六一大早出发,赶着下午五点前回来。不过那里已经没有多少老人了,即使有,也大部分都记不清事了,对他的疑问只有懵懵的回应。站在某个土坡上时,关宏峰想也许父亲或者祖父也曾站在过这里。
没到三点他就离开了,回到宿舍时天已擦黑了。和关宏宇说完又问了问饕餮的病情,倒是一切还好。
而在联系人不多的情况下,那条短信过分显眼,周巡说老师总是留一手,他没回,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说实话,周巡可以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种人,他就算再留一百手也没用。
二一三最重要的线头就是周巡抻出来的。抓捕,结案,结束。
手机发出动静,周巡两个字跃然眼上。无端的心悸。
(六)雨夹雪
周巡还是觉得很烦躁,他昨天彻底放纵自己到觉得世界和他一样——无可救药。关宏峰敲门都很礼貌,礼貌到让他想起初中班主任。他爹过去开门,班主任礼貌地坐下,礼貌地说他的在校情况,礼貌地提出意见和建议,礼貌地离开。烦躁。津港不爱下雪,下也就是雨夹雪,黏黏糊糊不清不楚,落地后很容易结冰。
他就看着关宏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然后带着他走来走去,并告诉他刚才那样不对应该如何如何。他听着记下,然后漫不经心。关宏峰也没说什么,继续带着他走来走去。六点的时候,他按照习惯想去四处晃荡,可是关宏峰喊住他,说,回来,案子还没完呢。于是突然有事可做的周巡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充实”,充实到不自在,浑身发痒。末了,案子破了,关宏峰问他什么感受。
他问,那是不是还得写个小本上给我爸看?
没那必要。
从关宏峰的表情来看,对方大概率是当真了。
哎哟,我开玩笑的,可千万别当真啊。
周巡扯扯嘴角,拿出烟示意对方,关宏峰抬抬手,表示不介意。于是就着烟雾,关宏峰写完了结案报告,周巡拎过来看,那报告写的,就差在封皮写上‘完美’俩字。
你去交吧。关宏峰看看表,把结案报告的备份塞进柜子里,说,你下班吧。
那……
周巡比划了一下,一丛烟灰落在结案报告上,碎成一滩褪色烟花。
我当然也下班。
哦——
周巡把报告上的烟灰全抖在地上,推门出去了。交完了报告,他就在街上晃荡,风穿过他,徒留雨夹雪后的湿润空气粘在衣服上,又化作一道道水痕落下。
真的只要跟着你就能继续干下去?
你会看到用别的办法也能达到你想要的结果,或许这个办法与你一贯的办法南辕北辙,但是有效有益。你可以多试试。
周巡就笑,看烟头明明灭灭,看烟灰沿着衣襟往下滚,他把夹着烟的手往上抬了抬。
行,那我就试试?
试试吧,你也许还能找出更好的办法。
是在某个他感到烦躁的时段发生的对话。关宏峰稳如泰山,一一比对证据、证词,翻看尸检报告,带着他去看尸体,继续告诉他如何如何。这是个太过琐碎的过程,可是关宏峰很有耐心,耐心好得过头,甚至还能分心思拦下频频想动手的他。告诉他你这样没用,你听不到真话,为了满足你、为了不挨打他什么都能说出来,什么谎都能扯。即使你能看出来。可是你没办法,到后面可能越来越错。烧到尽头的烟被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绽出最后的热烈光芒。他隔着单向玻璃看关宏峰如何审讯,后来关宏峰让他参与记录,指出证词里的矛盾,告诉他如何利用这些矛盾。再后来他改了一些习惯保留了一些习惯——比如喝酒比如抽烟,想不出来的时候他会一个劲抽烟,不会喝酒,喝酒反而会让他更烦躁。倒不是就此忌了酒,在庆功宴上他照样能喝躺一片人。只是平白喝酒这件事偶尔就让他觉得不得劲,不得劲也是矛盾,他找不到平息矛盾的办法只好先绕路,绕路于是成了习惯。他终于开始清醒地活着——哦,也许就是因为喝酒不能清醒所以才会不得劲。他现在需要的是清醒而不是混沌。
周巡瞅着光秃秃的枝桠,乐了。
(七)门铃
长春七月也很热。关宏峰看到树上趴伏着只蝉,翅膀颤动着,发出不属于它这个体量的响。同学昨天又从医院回来了一趟,说,老人恢复得很好,已准备出院了。又问他考不考虑留在长春。他想了想,说,还是习惯在津港待着。同学便也没多说什么。临了请他吃了顿饭,送他去了火车站。天气预报说津港有雷阵雨,飞机不去了。下火车时,外面大雨正盛,打伞也没用,风会把伞吹翻个个。这是台风将近的前兆。他拎着行李箱拦下一辆出租车,毫不犹豫地报了地名,并给关宏宇去了电话。这里的一切都很让人熟悉,人是离不开熟悉(习惯)的。可能是预料到晚点,行至半路周巡才来了电话,问他到哪里了。到一半了。沉默爆发,话筒里隐约有烟草燃烧的声音。啊,行,那你注意安全啊。知道了。到达前他摸出手电筒。犹豫。加钱让司机往小区里多开了一段。老小区,路窄,加上下雨,颇麻烦。司机一边叨咕一边往里开,末了,给他放在了楼边路灯下(是他要求的)。路灯很亮,约莫是新换的,可供他走到下一个路灯而不用打开手电筒。但他还是打开了。双重光效使他安全走到最后一个楼道口。上楼。楼道要比十多年前好太多——整洁有序,还安了声控灯,虽则其他的都没换,但至少像那么回事。他预先打开手电筒,随着声控灯一阶阶往上走,不去看身后亦步亦趋的黑暗。刚刚在火车上他决定把那套房子给关宏宇(打电话除了报平安外就是为说这个事),虽则高亚楠那边也有房子,可他需要如此。至少是个好用的理由。循着记忆,他来到四层,按下门铃,在他想起门铃可能没声时门铃声发出一串刺耳的声音,新灭掉的声控灯‘唰’地亮起,照得四下惨白。门开了,周巡从门后冒出,愣怔了会。有烟灰落在地上。
嗐,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好过去接你啊。
没事,不远。
周巡把行李箱拎进来,把家里的灯全按开了。没干的衣服挂在阳台上影影绰绰,留下一片黑暗的影。屋子虽然有些乱但好歹有地方坐,靠墙摆着张沙发,旁边有个饮水机,再旁边有两箱摞在一起的泡面箱,前面是个茶几,图省事,铺了层塑料,塑料上又一层报纸。一碗泡面正发出微弱热气。窗帘也换了。这一切都与十多年前不同了。
周巡企图翻出一个能用的杯子,但是家里杯子不是被他当了烟灰缸就是长期吃灰,他又完全不做饭,因此也没有可以将它们清洁干净的工具。关宏峰看着他几欲开口,说要不直接从行李箱里翻出他自己的杯子。可还是觉得不合时宜,总归是有些误会成分在的。终于,周巡翻出一袋全新的纸杯,揭开包装,拎出杯子尾巴,给他接了杯热水,邀请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周巡又接了小半杯水,把烟尾扔进去,又重新点燃一颗,问怎么没直接去家里。
关宏峰看着杯子里的水(水还很热,热气直往脸上扑)说,下雨了,图近。
关老师,你这谎撒得可真不行。
周巡拎出两地距离对比,得出个你要是回家其实更近还不用淋这么多雨的结果。
是吗。
老关,给个准话。
你这儿不是还有地吗。
那你那边那房子呢?
给宏宇了。
那我勉为其难?
关宏峰抬起眼隔着热水的氤氲雾气看过来。打什么哑谜呢。周巡点燃了一颗烟,他感到有什么安稳地落地,确定。外面雨和着风越来越大了。水逐渐凉下来。周巡又问吃没吃。关宏峰想了想,说,我在火车上吃过了。周巡就笑,说,你就是嫌弃方便面。然后把残余的方便面扔进垃圾桶,从方便面箱子里翻出一袋面包递过来,又翻出来一些零食放在茶几上。关宏峰最后还是选择了最无害的面包,就着水吃完了。
————2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