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晚,上海一家饭馆内。
老邱,你也抓紧走吧。现在外面人抓得越来越多了。
路正刚将一张火车票递过去,又指了指外面等着的司机。那是他自家的司机,嘴严,非常可靠。
邱冬阳站起身,向这位还健在的旧友伸出手,对方也站起,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摆动了两下。看他将火车票放进兜里,然后沉默地走入茫茫黑夜中。
他们都很清楚,此一别将再难有重见之日了。
一如当初重庆的分别。
那场分别后,秦莽秦浩战死于湖北;老梁则在一次反围剿中不幸腹部中弹,永远留在了河南;王绛彻底没了音信,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而他们两个勉强幸存的人却在作最后的诀别。
可惜天不假年,他想。看着冷掉的吃食他又想,不知道铭嘉到哪里了,顺不顺利。
(二)
三十八年一月十七日凌晨,北平,哈德门旁一条巷子里。
冯潇与另一位同志看着雪地里的尸体一言不发(这几日时常有人失踪、死亡、被捕)。然后又看了看四周,在确定没人后,她从板车上拽下一张席子。两人一齐把尸体裹好,再将尸体拽上板车,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天亮时,另一个负责转移敌人注意力的同志也回来了。三人便将尸体在棺材铺里烧了,再由她来收殓骨灰并放进那个金盒子里。
三十四年七月,北平白塔寺前。
小冯,你快走,去安全的地方,把东西藏好,等咱们的同志过来。
老师!
去吧,路上小心。
冯潇已经忘了跑了多久,直到她看到一群鸽子从遥远的巷子里飞出,惊慌地四散奔逃。
她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失声痛哭。
而邱冬阳的死成了特务们在政治上的炫耀,第二天他们直接在报纸的第一页用非常巨大的字写道:我部近日将共党一处地下组织连根拔起,同时亦将反动头目当街击毙。
冯潇把报纸放在一旁,继续撬着地板。电台要藏在地板下压上米缸才算安全。文字相关的早已烧完了;在短时间内如无必要情报站的人员之间也不会相互联络。所以还算安全,每日照常就行。
三十八年一月六日,秦驰死前十天。
秦驰没有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过来。他一进门就把一个小金盒子和一张照片递给了冯潇,说,我叫秦驰他叫路铭嘉。驰是驱驰的驰,铭是铭记的铭,嘉是嘉许的嘉。他的墓在重庆,地址我写好了,就在照片背面。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其实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但是我就要死了,嗯。
秦驰停了停,看了眼窗外。没有那些影子。便继续说道,我死以后你就把我埋他旁边,大衣就别烧了,也埋一起。可以吗?
将要离开时像是又想起什么,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块表递了过来,说,这个也埋一块吧。
烛火一跳一跳,秦驰还在盯着那块表看,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屋子。而屋外风雪正盛。冯潇不禁摩挲起那块表,却摸到了几处凹陷,翻过来,在表的背面看到了两行数字‘64’‘24’。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又去看照片上的人,不是秦驰,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真的好年轻,即使在面对冰冷的镜头也在一直笑着,烈烈如七月骄阳。
次年一月初,冯潇离开北平前往重庆。于二十三日到达墓园。进到墓园,一位老人正站在那里,脚下积了一堆黑色的纸灰。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是两排挨得很近的墓碑。长辈在前,小辈在后。老人听到声音,转过脸看了眼她,又转过去向一块墓碑,说,秦浩,你儿子回来了。
好似已经知道她来的目的了。
老人走过来,将她手里的照片要了过去,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才说,我姓路,叫路正刚,是这孩子的父亲。
他说的是照片上的年轻人。
今天是他的忌日,我来这里看看他。
那烈烈骄阳最终定格在这张小小的照片里。
(三)
一九五零年二月二十七日,昆明彻底解放一周后。
何靖诚给还活着的能联系到的人都发了“祝贺、恭喜”。然后将电台扔进池塘,去见了韩彬。当然,是见一块墓碑。
他深觉自己能活下来不止是因为多么好运。
他又看向另一块墓碑。
那个与他仅一面之缘的人。
人的一生里要与多少赴死的人擦肩而过?他不清楚;这些人又是否都能拥有墓碑?他也不清楚。
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带着未出生孩子,也与他一块看着墓碑。
记忆将时间带回三十七年前(真是好漫长)。那时韩松阁一家刚刚搬来广州,路不熟,是他父亲带的路。而两个正处于猫嫌狗弃的年龄的小孩一见面就差点打起来。后来他们渐渐长大,对于前途有了些许想法,所以急切地寻找起合适的目标。而韩彬究竟怎么想的,他不清楚,也许对方只是想维持一个稳固局面。可惜天不遂人愿,对于‘四一二’……那真是痛苦的记忆。
他收回目光,握住妻的手和妻一同往回走。
他看着城内还残余着战争的痕迹的墙,想,他好像也只能说上一句好运。
卖菌子的小贩挑着扁担,轻快地从他们身旁走过。悠扬的叫卖声与某处人家的应答声一唱一和。那些人也好运,是了,大抵就是因着好运,才使他们最终存活下来,得以拥有向后辈讲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的机会。
妻走累了,他们便在米线摊子前停住,要了两碗菌菇米线(因解放余温犹在的缘故,老板只收了他们一半钱)。
汤很好,配料很足,米线软硬正合适。
而今日太阳也很好很暖,有云却不阴。
看样子,接下来都会是好天气。
(四)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
关宏峰在看着墓碑上该放照片的地方时(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才想起来,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一张照片,亦没有合照。他已快忘了周巡的脸了。只余那双眼睛如天空中的星在脑海闪烁,不熄。
回去时天飘起小雨,但他没有带伞出来。许是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许是太过放松,半夜发起烧来,不过第二天烧就退了,便没当回事。直到他后面反反复复地发烧,关宏宇叫高亚楠过来后才知道是旧病复发。肺病。那也就更没什么了,只要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就行。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休息。
饕餮这时候已经五岁了,但是因为他的肺病,所以只能把门推开一条窄缝向他打招呼。大伯。早上晚上她都会来。后来还背上了书包。这个年纪确实要该念书去了,他想。晚上吃过饭,饕餮坐在门外拿着课本磕磕巴巴地念起来,书本上的内容已与他小时候大不相同了。若碰到不认识就一撇一捺地念给他再由他组装,或者她描在一张纸上再折成飞机扔进来。
可是药并没有起效,至九月时他已经听不太清饕餮在说什么了。饕餮却更有耐心,一遍遍地向他重复问题,直到他回答她。
在一片朦朦胧胧中(或许是他的梦境)他看到了秦莽,旁边站着秦浩和秦驰,秦驰身后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他不认识,可他觉得应该是那位警察厅厅长的儿子。他也死了吗?他还那么年轻。而周巡站在江边,江风温软,对方转过脸,冲着他笑了,眼角荡开层层涟漪。一如初见。
关宏宇只觉得关宏峰愈发静了。不单是听力受损的缘故。而是静得有些可怕,像沉寂了数万年的黑夜突然翻涌出来。虽然他看到关宏峰依旧是给药就吃让休息就休息的老样子,却仍有哪儿不太对劲。
高亚楠听后,建议他不去管这件事。为什么?除非你能让周巡复活。
我倒觉得我哥现在像是抱着石头去游泳。
饕餮依旧每日敲门问好问知识,直到里面再无应答。妈妈说大伯是去找只有他才能找到的人了,因为是至要紧的朋友,所以他们提前约好了,在只有彼此知道的地方见面。
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见上面,见面时是不是很高兴。
(五)
二十九年二月六日,重庆,除夕前一天。
德永,秦驰他们就快到了,到时候你也能见到你儿子了。
路正刚看着外面阴沉的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是因上月的梦。他梦到路铭嘉在呼唤他们。他说,铭嘉,你回来吧。可路铭嘉视若无睹,只遥遥地呼唤他们。后来他想这大概就是血缘罢,无论好坏都会提前告知。三十五阶。是登上墓园的台阶的数量。他看到了那块崭新的刚刚立起的墓碑,又望了望秦驰离开的方向。本应时时警觉的人对他的出现竟无动于衷,恍惚近似失去魂魄。
离开墓园后他决定先不告诉张素琴,可那毕竟也是她的孩子,张素琴同样能察觉得到。她站在院子里问他,铭嘉呢?见他沉默又问,总归是要有个墓地吧。
于是他们在沉默中再次来到墓园。是的,他们唯一的孩子已经永远留在哈尔滨了。
(六)
二十八年三月,昆明,晴。
张北彤负责看着在院子里乱跑的那个小孩(妻去买菜了)。妻很喜欢这个孩子,甚至翻了中国古籍给这孩子起新名字。小孩的腿伤已经好利索了,但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而除了每日会哭喊着醒来以外,他就是个又普通又健康的小孩。
如果没有战争,他大抵会更快乐罢。
(七)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三日,路铭嘉忌日。
王绛自昆明来到重庆出差,工作完成后顺道去见了路正刚。两人在馆子里吃过饭,沿着石板路来到墓园(他每年至少要来一次)。拾级而上,他看到那两排整整齐齐的墓碑:秦家的,路家的,胡家的,夏家的,邱家的,梁家的……雨点子砸在伞上,‘嘭嘭’作响,好似有无数人的心跳声在墓园里回响。死去的他们沉默地看着活着的他们。他依旧没有说一句话,离开了墓园。他能说什么呢?知交零落,而他曾见过的交往过的引导过的孩子们竟都比他这个老人先走一步。
重庆的雨太大了,雾气隆重,夜色森严。
但最终还是找到了路,一条不算平坦但光明可期的路。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他们的后辈就会将这条路修得平整。再过上几百年,后辈的后辈将大步走在坦途上,不再受阻不再担惊受怕。
(八)
一九六二年三月,上海的桃花又开了。
饕餮穿了崭新的棉布衣服,带着父母——关宏宇、高亚楠在照相馆里照了不少相。她高兴极了。因那所大学是那么的难考,她废了好大功夫才考上。通知到的时候她还给大伯写了信烧过去。她对她大伯只剩下小时候隔着门念课文和扔纸飞机问字的印象了。大伯总是很耐心,告诉她那个要怎么念这个要怎么念。在信的结尾她问,大伯,你和你的朋友在那边还好吗?
是在她稍微长大一点后,高亚楠才告诉她大伯没有回答你是因为他离世了。
人死这件事就好像院子里种的花死掉一样。会不再开放,会愈来愈枯萎,会被风碾成碎屑,直至被人遗忘、消散。
她想,她是不会忘记大伯的。
(九)
一九五五年六月,北京。
韩松阁站在小月河的石桥上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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