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于你。*
圣母用她那蕴含着无限慈爱的眼神垂首望向你。她要比你高太多了,有时会立于一截方木台上有时不。她淡蓝色的衣会让你想起雨后的晴空,洁白的皮肤便是云了。你倾心于她的美丽,驻足,不愿离去。牧师却用长袍挡在你面前,问,你信不信主就在你身边?神棍。你在心里想着但不会说出,这不太礼貌。你只是看着圣母,试图要她告诉你该如何做。可你已有些信了,不是吗?但你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依旧望着圣母直至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一转身你看到一个男人,他坐在倒数第三排,是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位置。如一尾蛇般盘踞在那里,盯着你这只猎物。你注意到他的瞳,漆黑如墨。忽然,他对着你友好地笑了笑,你也回之微笑,点头,匆匆离开了这里。明明是春天,你却觉得周身冰凉,像真的有一尾蛇死死地缠住了你。你不敢回头看了。
你走后那个男人站起身,胸口漆黑的十字架一晃一晃,很快,离得牧师近了。可能是由于光线的缘故,男人的瞳变成了窄窄两条。蛇。牧师说,孩子,回头是岸。男人揣着兜,看对方脊背上突出的一节一节一节的骨,血液顺着被破开的颈喷出。圣母还是那副慈爱模样,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裙被血液浸染。
阿门。
男人抬头望着圣母,在额头胸口双肩各点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副眼镜戴上了。圣母低着头,对殉道的信徒展露出更多慈爱。门外是燠热的空气,将要下雨了。武昌多雨,这点和广州很像。可惜广州不怎么种樱花,大多种植香樟。他抬起头,路两旁的樱花刚刚冒出花苞,绽开的不多,得过一段时间,它们才会开得浓烈,使树枝像顶着一块块的云,被风吹过时很像下雪。香樟花不是这样的,高高在上的(即使开了也不会被注意到吧)。
在一个深秋(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风打着旋往领子里灌,树叶落了满地,又被雨淋成肥料。
赵馨诚。站在对面的男人笑着伸出手。赵馨诚注意到他的指节有些怪异。你好,我叫韩彬。韩彬是个戴眼镜的留胡子的人,衣着讲究,谈吐讲究。他却在不讲究地计算对方那件大衣值多少钱又能兜住多少风。
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前天晚上周巡说自己碰到一个非常奇怪的人,还要他去这里找他(周巡递来一张写了很板正的字的纸条)。他借着月光边吃鱼边问对方去不去,对方回以不知道,却在白天训练时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军营。
嘿嘿,你好。他笑着握住了那只手。韩彬的手也很冷很干燥。很像秋天。或者说以后只要说起秋天他就会联想到韩彬的手。以前他对于秋天的联想是接下来会更冷更难对付,而距离春天还有多半年,要生挨过去。好冷。他不知道别处的冷是不是也和武昌一样,会冷到骨头缝都在往外冒冷气,针扎似的。
他还注意到了韩彬那对漆黑的瞳。没有任何杂质,遑论是月光还是星光,折进去就是折进去了,但月亮和星却依旧义无反顾。只因它们长于黑夜?可是他也被吸引了,无道理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自觉自己不是多光明的……其实还是挺光明的。某种意义上他救了这座城里所有人一命,却没有去拿这个吆五喝六用子弹劫掠什么。他,以及周巡对这些事很是不屑,甚至还和这些人动过手,事后自然给他们记了过,挨了顿骂(那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长官好像就只能骂人,不时蹦出三五个字的听也听不懂的家乡话)。所以根基还是人,是人就总会向着光明的,离了光明人活不下去,像庄稼地里的庄稼一样。于是人很脆弱又不很脆弱,很有用又不很有用。因随时可以死去但又可以救人一命。
许是因十九年的秋日和冬日走得太快,所以二十年的春日变得迟缓许多,日脚*也沉滞起来。
樱再度绽开花苞,预谋着一场春日雪。
五月,另几班的政治教官关宏峰被调查科逮捕扣押,说是泄露了重要情报并有通共嫌疑,韩彬则是那个被调查科委托来调查这件事的人。于是他率先找了一个喜欢吃酒搞女人的教务处的职员,然后“无意”中说漏嘴关宏峰被关押的事。很快,因大批学生突然罢课(当然不是)与那则重要情报泄露(他自然会交上一份“调查报告”,只不过处处死路,查到尾也还是那些东西),所以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人也很快放了。八月底,关宏峰辞去教职离开了武昌。赵馨诚向周巡转述韩彬的话语,对方听后倒是没什么表情,也没抽烟,只盯着窗外的月亮看。
这天天上挂着的是个圆月(十五还是十六了?),挺亮挺大一个,被窗棱分成好几块,灰尘在光束中漂浮,漂浮,永不坠落。
九天前,日本人以铁路被炸毁的名义炮轰沈阳北大营,沈阳守军节节败退。不几日,沈阳、长春、吉林、奉天……许多地方都陷落了。中国这片秋海棠叶终于干枯落下,被轻易地踏碎。外面学校的学生在组织游行。抵制、抗、反对,他们会在后面加上国名人姓或者标语,组成一个个口号,写在一面面旗子上,最后喊着这样的口号挥舞着这样的旗子一齐走上街。尽管无济于事,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他们依旧勇往直前。
隔年一月,日军进攻上海,二月,哈尔滨被攻占,东北沦陷。周巡烟抽得越来越多了,他们经常相顾无言或各自叹气。日子好像一下子变坏了,不再升温。
老师怎么看?
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见的人怎么看又怎么做。
见他有些疑惑,韩彬追了一句,馨诚呢?
那我肯定打啊。
可是馨诚只能‘看见’却不是那个‘能做’的人。
韩彬转过脸,镜片反过一道光,之后是漆黑的瞳。他的意思是你无能为力。菜要凉了,赶快吃吧。
因春节缘故学校多放了几天假,韩彬本想请他和周巡一起吃顿饭,周巡拒绝了,于是独他们两个来黄鹤楼下找韩彬所说的那家老馆子。刚落座他们就听到江对面传来了钟声。一看表,将将十二点,真是赶得好巧。话题自然也就从鱼是红烧的好还是炖汤的好转到了现在是打的好还是不打的好。他觉得应该打回去,韩彬没说认不认同,反问要对日军进行围剿吗?那么就不容失败了吧。他又问,那老师你觉得呢?对方没回答。于是话题再次回到鱼的问题上。用藕还是用蒜姜,荷花到底能不能吃,莲子怎么摘和剥,水里不长荷花还能长什么。话题像水中波纹越荡越远,不再返还。下午他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来时周巡也裹挟着浓重的江水的气息推门进来。说是去了江边,还隔着江辨认了大半天那些国旗都是属于哪个国家的。
快立春了吧。
赵馨诚知道周巡什么意思,回了一句,那咱们这扬子江也从没结过冰。
结果周巡扭过脸问起韩彬的去向。他被这个大转弯拐得的一愣,好半晌才接上话,说,应该是去了汉口的圣公会,也可能去了旁边的书店。怎么了?
嗐,就是想要个地址。没事,又不是多着急的事。谢谢啊。
藉由他的“泄密”韩彬学校里等了好几天,可周巡却没过来找他,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问赵馨诚赵馨诚也不知道(他们没分在同一班)。直过了四五天才知道那几个班的学生被叫去问话了。
很快一篇关于前政治教官关宏峰的文章在学校内部报纸上登出,通篇臆测,甚至觉得关宏峰在学校内安插了若干眼线这些眼线必为大祸什么什么的,没头脑的事,上边也没人搭理,可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会信(许是因去年九月发出的通缉令)。通共,不管是确凿还是疑似,都是顶大的罪名。一些窃窃私语甚至盖过了初春连绵的雨声。
可我还是选择相信关老师。
周巡没搭理那些人,把报纸一扔,天天继续该干嘛干嘛。而得了“自由”的韩彬也该干嘛干嘛,并让赵馨诚转告周巡随时可以来找他。
站在讲台上的新老师磕磕巴巴地念起了《仁学》的自叙(三天了还在自叙的第一页)。许是那些字太过复杂以至于会经常认错。底下睡倒一片,他在盯着老师看。老师问有什么事。他说刚刚那个是‘窃’字。老师一下涨红了脸,把错算在他的头上继续念了下去,话语断断续续。窗外是高高的云,水蓝的天,一只鸟飞离了树枝,树枝晃晃悠悠。
空气带着虚假的回暖穿过缝隙。已夏了。
韩彬坐在茶栈二楼盯着对面造米厂大门看。看早上一大群人涌进晚上复又涌出,重重复复忙忙碌碌。站在对面的张北彤问,老板这是打算买米还是去抢银行?
我还不如去抢隔壁的隆茂。
张北彤听后笑了。边摆弄手上的刀,边目送他离开这里。报纸上这拨人在反对那拨人签订的协议,反面没有谁死去的事情发生。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他想。
远处有些阴云漫过来,积蓄着一场暴烈的雨,可是没有雨落下来,徒留燠热的空气反反复复。
原来这就是谭嗣同。他能看见,那你觉得他是能做的人吗?
是也不是。他看见了自己将要死去于是他选择让更多的人看见。你还记得他的好友吗?
记得。
他们都是能看见的,都在预见了结局后义无反顾地奔向结局。
只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见?
馨诚,我说的‘能做’不是指宏图霸业,有时它更近乎‘选择’,或者说最终结果是‘选择’。打个比方,明天你就要死了,你会‘选择’‘做’什么?是视而不见还是迎头而上,又或是只接受不做任何改变?
所以他们选择了死。
是的。那么,馨诚你呢。以现在的时局,你又打算怎么做,做些什么?而你又可以做什么呢?
韩彬鼻子抽动了一下,这是打喷嚏的前兆。
那就像他一样呗。必要的时候我会‘选择’。
一个闷闷的喷嚏被远方的雷声掩盖。
当今的时局就好像一个大铁笼子,四面栏杆坚实,门锁牢固,若想出去就必须流血必须牺牲。所以问题不净是能看见与否而是能做和选择做的问题,是要由谁开始,由谁来带这个头的问题。于是这块墓碑的主人去做了,这也是他在能做的范围内的最终选择,及结果。
闪电劈开天幕,有零散的雨滴落下来。
他们便离开了。
是在雨下起来时,他们找到这个寺庙的。周遭荒草丛生,一条羊肠小路歪歪斜斜,本以为没人的寺庙里居然坐着个和尚。那和尚正在念经,缓缓地敲着木鱼和钵,笃——笃——当——笃——笃。看到他们后没有丝毫惊讶,只平静地放好木鱼槌,说,施主既投此门那便是与佛有缘,佛不赶有缘人。请进来吧,我去给你们拿点斋饭。
边说着边将垂着的右手摊开,胳膊在他们与佛之间划了一个半圆,转过身走进了偏殿。在和尚去拿斋饭时他们观察起大殿里那尊佛像。他们皆对此无甚研究,看不出供奉的究竟是哪尊佛。只好感慨雕工精湛,佛像惟妙惟肖。
那么,佛观众生,是否也会观自己?
佛渡众生,是否也会渡自己?
和尚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了两碗绿乎乎的野菜汤。
抱歉,这里只有这个。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热的就行,谢谢啊。
请问师父法号?
正明。
又问起所供佛像是谁,正明说他也不知道所供的是谁。不过,既然是佛,祂就有存在于此的道理,凡人亦不必多作探究。
离开寺庙时韩彬给了正明五元钱。
阿弥陀佛,施主大善。
善者何如?
贫僧不敢妄下定语,但我会于此向佛祖祈求施主长命百岁,身体康健,来生不生于乱世。
可后几年他们再去,那里就只剩下一具腐烂了的尸体。无名的佛垂首不语,祂是否也为他哭泣过?悲哀过?右侧厢房被翻的乱七八糟,床上的被子展开着。韩彬走过去,揭开被子,底下是一小滩血。自后门出去又走了不远,他们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尸体,手里还握着把短刀,前端红通通。在他的身上除了枪伤也有和正明同样大小伤口。
自湖南回来三个多月后,周巡过来找韩彬问有没有关宏峰地址。
没有,我下次去圣公会时可以帮你问问。
周巡理了一下其中关系,忽然明白,哦,人家不太乐意被他……或者说他们这群把白太阳挂在头上的人找到。毕竟他们可以不问理由就能随意关押某某,也许还会让这人送命。很快,韩彬给了他一个地址:爱文义路一千四百二十二号。过春节时周巡聊起这件事,说上海那边没回,可能是地址不对。不过他也没把这当回事,打算想起来就去一封想不起来就算。
韩彬听后依旧不发表任何评论,只说菜快凉了。
四月,当地某支驻军的领导(看衔好像是个上校)——白寅尚,来到学校将周巡叫到办公室。两人谈了挺长时间,也不知道谈了什么。
谈完后周巡告诉赵馨诚,上海有个叫施广陵的想拉几个人去上海,也包括他,名单明天就会出。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我就不去了。
周巡倒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告诉他白寅尚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没走你自己去找他说去。“谈判”的结果是白寅尚同意了他明年毕业后自降半级留武昌的事。
一路顺风。
韩彬长年黑衣,因此不管在哪里都非常惹眼,而现下更惹眼的是他身旁的两个人:一个是又高又壮穿着个白短褂的男人,裸露的皮肤上趴着好几道鼓鼓的疤;另个是个个头高挑,皮肤很白的女人,被太阳照着恍惚有种谪仙人的感觉。‘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应该在这里’的想法盘踞在许多人心里。三人没聊几句火车就来了。他便又说了一遍一路顺风,目送他们离开。
火车驶离没一会几个人从外面跑进来,四处看了看,面上有些生气和后悔,并不是因为没赶上车而是因为那两个人——胡一彪和夏雨瞳的离开。
十五年,他也是这么与夏雨瞳分别的。那时广州正处于夏季,好热好晒的天气,知了闹个不停。夏雨瞳站在月台上微微仰起脸,说,一路顺风。她不会问你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死人。她已见过了死人——她的父母。所以战争就是更多的父母死去。她一直这么理解,他也没多做纠正。毕竟从结果上看大差不差,只是死去的人更多是有可能成为孩子父母的孩子。
他把外套脱下翻了个面挽在手上,不急不缓地从偏门离开了火车站(那群人还在晃来晃去问来问去)。不远处正好有辆黄包车。去一码头。
那是一条他再熟悉不过的河。幼年时他曾无数次和父亲一同走过河上石桥,即使没有目的地他也乐意多走上几遍。在搬离北平去了广州后就再没见过了。梦里的他在桥上反反复复地走,身旁没有父亲的影,身后没有母亲关切的目光。折返再折返,那条河中渐渐升起雾,雾愈来愈浓,很快连桥也看不见了。他站在雾中,彻底失去了方向。河水暴涨,向他猛扑过来。
梦醒时船刚巧靠岸。他正在江边。江水浑浊水波温柔。零零散散的人排着队走下船。他回头望向江对面,只一片模模糊糊的景。云散了,阴冷的太阳冒出半个头又缩回去。前面应是一对父子,老的好像在骂小的,细听了才知道是老的夸小的念书好可以考个状元做小的说皇帝都跑回老家了哪儿还有状元做。后面的女学生听了发出几声低笑。老的不好意思起来嘴紧紧抿着,没一会又说起话来,你姆妈要你带的东西拿了吗什么什么的,小的一个劲点头应答。上岸后他们走左门乘电车去了。身后的女学生一上岸就急匆匆的四下望,而接着她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就算是阴天,她也在笑呢。
码头外也有一辆黄包车在等他。
去文昌门……不,去黄鹤楼。
四个月后,夏雨瞳告知他她已在哈尔滨亚细亚医院寻得工作并给他汇来了上月所发工资的一半。
恭贺新职,若有不顺,缺钱等状况还请多来信告知。
没人再关心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又是谁送他们去了火车站。这些事本就无关紧要。如河中一道细纹,在风停后消散无踪。
周巡本打算三月底离开武昌的,白寅尚却先把他和赵馨诚一块叫了过去,指着具光溜溜的尸体问,认识吗?他尚有点印象,好像是教务处的什么什么的,反正是属于有点权力又不算很有权力的那种职务。赵馨诚憋着笑,尤其是白寅尚说有人觉得他可能死于马上风时。就这样,他错过了这月最后一班船只好等下月月中的,白寅尚便赔了张船票给他。
在等下一班船的半个月中他听赵馨诚说这件事没查出什么结果。反正那个人喜欢搞女人,所以死于马上风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而那个职位也很快被其他人补上,或许再过几个月这件事就会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路上小心,多保重。
在码头分别时他们对彼此说要常来信,可后来却断了联系。或有一年后他碰到的那个国字脸的缘故(更多还是战争)。于是连带着他的信不时被人拆开查看,那些人做得很仔细,却还是留下了痕迹。
赵馨诚和韩彬留在码头上看周巡乘坐的船慢慢缩小到彻底不见。
馨诚,你确定要留在武昌吗。韩彬把这句话咽下没有说出,他觉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赵馨诚却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还是不想离开老家啊,所以我才要留下来。他的意思是周巡去上海虽是因为施广陵的调遣但更多是因为关宏峰。在江水声中他们沉默着,并肩往回走。走到一半时,雨点子密密地砸了下来,便只好找个屋檐躲了。还是无话。
别下雨啦别下雨啦,再下整个世界都要颠覆啦,天空会坠进泥土里,河流会被连根拔起,人在半空中走,要是没有拘束就不知道要去哪里啦。所以,不要再下啦。
韩彬只好摸出烟点燃。
原来老师也会抽烟啊。
我看上去不像吗?
可你不是老师嘛。
也没有规定说老师不能抽烟吧。
赵馨诚在兜里上下翻找着,没找到,韩彬便递过去一根并帮他点燃了。看样子,这雨暂时不会停了。
他们终于有话可说起来。许是谁提了一句河里的鱼,话题便越扯越远。武昌最不缺的就是鱼,做法最多的还是鱼。在讨论至鱼的第二十二种死法时,雨终于停了。他们依旧并肩往回走,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个泥水坑。后来他们很少这样并肩走了,想再这么走时人都已经不在了。
留在武昌后,赵馨诚去了白寅尚手底下管档案。反正也不用打仗,就只好看档案耗日子(真要耗到战争结束吗?)。一页档案载一个人或一件事,内容五花八门,好人坏事烂人什么都有。
比如十八年春天那场杀人案。死的是个牧师,后来在教堂后院里(它后院立着三面高墙所以外面看不见)发现了一大片罂粟花,足足有近千棵。他没去过那里,那里一被发现就直接焚毁了,还砸碎了前面那尊女人像。女人像的裙角有凝固的褐色的血。是牧师的血。据说那个女人像的眼睛很美很灵,充满了慈爱,有人在砸的时候居然痛哭流涕起来,他说好像在砸碎母亲的身躯。谣言是当天晚上起来的,说什么牧师其实也杀过人,但是这个人的魂儿因为太过冤屈而久久不散,最后附身的女人像上了,这个牧师其实是被鬼杀死的。第二天的谣言变成了牧师奸杀(有的说劫走)了一个女孩,女孩死后附身在女人像上。某天女孩相好的找上门一眼就认出来了并杀了牧师给女孩报仇。至今也没能找到凶手。甚至到后面连查不查都变得无所谓了,现在哪儿没有死人,没人问就是没人管。
有天他在饭桌上和韩彬聊起这个案子(滞留武汉后他不时和韩彬凑一块吃饭,他花钱或者韩彬花钱,不再像做学生时那样蹭饭)。韩彬听后依旧不发表任何言论,不做任何评价。理由是他信教。然后给他看了看脖颈上挂着的十字架,是如他的眼珠一样的沉沉的黑色。
再比如三个月前死的那个,是学校教务处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没人讨论他是究竟是谁,谈起来不过一句“你说的是搞女人死的那个吧”,轻飘飘地,定义了一个曾活过的人的一生。韩彬把碗轻轻放下,说,鱼不错,再不吃就浪费了。他道歉,说今儿由他来埋单。
这天是个好晴天,云很轻,太阳很足,他们又都没事,吃完饭后便沿着江边溜达。遥遥地看见对面三色的、两色的旗耷拉在旗杆上,有风吹过时才勉强动一动。在自己国家里升起别的国家的旗这种事怎么看都不能让人舒服。
韩彬与赵馨诚并排站着。想广州也有这样的旗子。
馨诚,我们回去吧。
又问是找一辆车回去还是走着回去。他们是沿着与归路相反方向走的,这时已经走出太远。赵馨诚听了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好,我和你走回去。末了是在文昌门分别的,他们一个要往右走一个要往前走,两条路平行不交汇。
夜里下起暴雨,空气要开始冷了,到处都灰蒙蒙的一片。
赵馨诚裹着雨衣看地上那个死人,脖颈上的伤口已经被雨水冲刷成惨白色。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是白寅尚叫他来的,说是与他那个死去的不很熟的同事很相近。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警察问他看完了吗看完就把尸体搁去义庄了。他挥挥手,不再去看那个死人了。
韩彬举着伞站在不远处,问,怎么样?
我不认识,也看不出来怎么个相近法。写这个……他摸了摸身上,那张纸在内兜里发出声响。足够了。
似乎是对他的说法不太喜欢,韩彬皱着眉看了眼被拽上板车的死人,又看了眼他,问,真的足够了吗?
足够足……他停住了,对方不是在问纸张,而是在问这一页纸真的足够盛下一个曾经活过的人吗?
他叫什么?
张七。这就是大名了。家里就剩自己,没别人。在码头做装卸货物的工作,自然也没钱。
所以他为什么会死?是得罪谁了吗?
既不赌钱也不抽大烟的人,我想没有。我是不是应该去衙门给他申个冤?
张七就那么被人杀掉了,抹消掉了,像从没存在过一样,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他。
你找不到的。上一个呢?
原来白寅尚说的相近还有这个意思。雨变大了,沉沉地砸向他们。韩彬听后望向警察离开的方向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走吧,咱们在这里站着也做不了什么。你不还得回去向白旅长报告?
赵馨诚学韩彬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看出,韩彬也没有打算说的意思,转而看着他,无声地催促他,他便也收回视线和对方一块走了。走出一段路后,突觉脊背发凉,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次他看到张七苍白发皱的脸,伤口一张一合,涌出更多的血液,重新向他宣告这个人死了。他的手在颤抖。
他们依旧在文昌门分别,这次要一个往前一个往右,背对而行。像有根绳子似的,扯着赵馨诚回望了一眼,雨水濛濛中,只余韩彬一条窄黑的影。
不过这件事也归不到他管,白寅尚看了他写的报告后没说什么只让他放进档案袋里收好。或是因了韩彬的话语,回到档案室后,他再看那些档案架子只觉得满室人影浮动,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都是曾经活过的人。后来听说那个凶手又杀了一个人,还自己走进了警局。他也去见过那个人,一张稀松平常的看了根本不会被记住的脸。唯独眼神。对方不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上下来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是麻木的,近乎兽类的眼神(人类的脸与它格格不入)。问及理由,仅是觉得看他们无人过问很有意思。你要不要试一下。对方如此问。好冷。
他在档案架上找到了白寅尚的同事的档案,又按照上面地址去拜访了。那间房子还没有租出去,因此所有的东西都还是原样。屋里摆的也是很寻常的物件,窗台上还放了一盆花,枯萎的叶被阳光照拂着,约莫是救不活了。据房东说这里的东西都要卖掉或者扔掉,更多是扔掉,死人的东西多少有点晦气不吉利。末了他选择把那盆花带走,房东额外向他要走了三角钱。这是敲诈,他想。后来他在张北彤的茶栈里见到了那盆复活了的花。他不会养花,想来想去只好交给韩彬,韩彬便交给张北彤,结果他们三个人都不会养花。
是张北彤的夫人救了那盆花一命。
春节,赵馨诚应韩彬的邀来汉口张北彤开的茶栈吃年夜饭(这是他们正式认识的开端,之前都是听韩彬说对方如何如何)。上楼时他碰到一个国字脸戴眼镜的男人,对方看了他一眼没多做停留便离开了。莫名地,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很不搭调的联想),短头发,很白很高。她也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停留,匆匆而去。可后来就没再见过了,问韩彬韩彬只说离开武昌去外面工作了。
张北彤把那盆复活的花摆在桌子中央,说图个吉利。张夫人端下去又换上一盘鱼,说,按你们这里的说法,桌子上有鱼图个年年有余才算好。哦对,张夫人不是中国人,听说是从韩国那边逃难过来的(日本人将韩国占领了)。他们相遇的情节颇像一出戏:张北彤在行商途中救了对方一命,于是两人克服语言国别等等不同最终有情人得成眷属,相携十数载依然恩爱有加令人羡慕。
饭吃到一半,白寅尚的副官上楼来说有急事要他赶紧回去。回去了,只见白寅尚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说是调查科的人在汉口看见了共党,问他有没有见过。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张国字脸。
人家能正好让我碰见?
真的?知道了,你去吧。
但他没再过江。第二天他请韩彬吃了顿饭,算陪个不是。席间他无数次想提昨天白寅尚问他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只好搁置。韩彬似无察觉般,没有循着他的欲言又止提出任何疑问,只说昨天张北彤那儿还剩了些饭菜,他拿回来放在学校食堂里了,要是去拿直接报他的名字就行。下午去了,没想到食堂的老师傅居然还认得他,一边说着干脆在这里吃完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三层食盒,利落地把里面两盘菜和一盘饺子拿出来热了热。他这才看到那三盘饭菜竟是新做的,而非韩彬所说的昨晚剩下的。
不过不得不说张夫人的手艺就是好,饭馆里的大厨要是吃了都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也让他觉出一丝独属于‘家’的气味。和老师傅一块吃完后他顺便把盘子洗净了放回食盒。第二天他过江去还食盒,是张夫人开的门,问要不要留下吃过饭再走。他也想可是白寅尚的副官正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并提醒他档案室里还有档案需要整理。只好约了下次。回到码头时船还未走,赵馨诚没上船,问副官,档案室里真有那么多档案让我整理吗?
副官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手移到了枪套上,说,上头说有就有。
也不知这个上头是哪个上头。回去后,他从门口的信插里拿下周巡的信(副官就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他)。
他坐在档案室的椅子里举起信看了看,尾部粘合处微微翘起,有些发皱,再打开信,也重新叠过了。周巡叠信有个毛病,别人都是牵两边对折成细长条,他不,是先上下,打开,再两边对折塞进信封里,不会是折完两边直接上下最后展开。现下就连这张纸也不是原件了,估计信里内容不能做数了,只好团成一团扔掉(纸团又被副官捡走)。
日子晃晃悠悠,算起来,他差不多有十个月没有离开档案室也没见过韩彬了,对方似乎知道了他这里发生的事并在刻意地避免见面。那个副官倒渐渐消失了。中间白寅尚给他放了为期五个月的大假,他在档案室窝了四个半月,最后半个月他和韩彬一起去爬了蛇山。
初冬的风只轻轻一吹,树叶就会落的满哪都是。像与寺庙有着某种缘分似的,他们又在树林间看到一角翘起来的屋檐,檐下有风铃叮当作响。待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寺庙而是座荒园。园子的砖石缝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草,蛇在其中飞速穿行,远处一只老鼠发出惨叫。各类虫子趴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样子是没法进去了。他们便往山下走。下山时韩彬说起那个国字脸——何靖诚(应该不是真名,他想)。
他这次来是和我说家父近况的。我和他还有你们关老师曾一起在广州军校念过书,又是从小认识。而家父现在正在昆明那边做生意。
广州到昆明也挺远的吧。
赵馨诚伸手扒拉了一下支出来的树枝,有树枝应声而断。
是挺远的,不过既然家父愿意去,那做孩子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韩彬双手放在兜里,跟着赵馨诚往山下走。
哎,老师你说,我小时候来还没这么多树呢。
太阳折进赵馨诚的眼中,似有琥珀在流动。他知道他的眼珠还是黑色的。两人就这么停在半山腰,沉默地对视着,直过了好一会,赵馨诚才转过脸继续用手扒开茂密的树枝,依稀能听到他在咕哝树怎么这么多是不是走错路。没有走错,他想,却没有回答。他们只需要这么走下去就行了。回去时,正碰上一队被打退的游行学生,军警站在远处关卡,手里端着枪和水龙,腰上别着皮鞭,地上隐隐有血的痕迹,旗子和传单上满是脚印。“反对华北五省自治”“华北不能丢”,残存的还有力气的学生依旧在呐喊,要自己的声音响彻宇宙,要‘能做’的人听见并去做。
可能是因为“整理”档案整理得过于出色,他的“假期”延至次年六月,便整日无所事事,偶尔去校场练练枪(怕手生,也怕连累他本来就低的准度变得更低)。白寅尚好像在处理一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事。那名副官依旧不知所踪,许回了调查处。而“放假”最终导致他无饷可发,只得向白寅尚提前预支下个月的。和韩彬说起时,韩彬摊开手,说,我上月的工资也没发,还好家父汇款及时。
又幸而在武昌吃鱼不用花太多钱,倒不至让他们饿死,可是总吃也会吃腻,并觉得鱼目真是世上最冰冷的东西。那些鱼游在没有尽头的江里,然后被捕捞或被放走,它们也没有尽头。
一日午后吃过了鱼他们又沿着江边走,回去时穿过了一片野林子。在溪边他们看到一尊被遗弃的佛像,没了两臂,余下一截光秃秃的身子,有阳光落下来,恍惚让人分不清是否还在现世。后来他们经常在山野间遇到被寺庙抛弃的无名的佛,缺胳膊缺头缺腿缺心缺莲花座。
佛危矣!
在野林子的边缘韩彬说起北平的河,及河上的老石桥。
咦,老师不是广州人?
十岁和家父搬去了广州,那之前都在北平。可能是觉得广州生意比北平好做吧。还认得方向吗?
老师会想北平吗?
……不会。
他们并没有走偏,穿过林子,他们看到远处有所学校,面前是一片湖,湖旁有条大路,直通城内。
哐哐——哐哐,火车带着浓烈的白烟自他们面前驶过。他依稀记得这趟火车是到广东的。韩彬却无动于衷,只静静地等火车离开。
那老师会想广州吗?
也不会。要是想回去还是可以回去的吧,嗯,总归是可以回去的。
火车远了,栏杆缓缓扬起,游鸟飞入树林。
他们继续沿着大路往城里走,最后在汉阳门停住。赵馨诚发现他们离文昌门还好远。
他要继续往前走,而韩彬说他要往右。
对了,我前几日刚搬了家。原先那处太贵了。
紧接着,韩彬说了一个地址,就在右边那条路的拐角处。又问他要不要过去坐坐。他便跟过去了。
拐角处是座不大的公寓,一层有那么三两户。而韩彬租的在二楼。一上楼他就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的声音,像水滴不时落下。
他也是个老师。大概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武昌大学的。韩彬打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小小的屋子:左手边是空荡的厨房(里面好像还有一道门),右手房间紧紧关着,应该是卧室;客厅不大,略狭长,正中有扇窗,窗下是张小方桌,有两把椅子面对面放着;右边角落里是半架书。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过韩彬的上一个住处也差不多是这样,据他解释说是因为东西太多没有必要,收拾麻烦,若将来要搬家也麻烦。
韩彬将两杯茶放在那张方桌上。再次说起这幢公寓。因是国人买下用来出租的,所以租金上相对于洋人要宽厚许多。他拿出烟示意了一下,韩彬便又递过一个烟缸。
我们档案室里不让抽,真是憋死人。
韩彬从他的烟盒里拿过一颗烟,也点燃了,坐在他对面,说,北边云上来了,就要下雨了。
老天仿佛听取了韩彬的意见,很快落了场暴雨下来。后来他经常会去想他们那天都聊了什么,脑海里却只剩如水的琴声和韩彬隐于烟雾后的黑石般的瞳,以及暴雨过后他们在公寓对面馆子里吃的藕汤的味道。
也许话语是水中波纹,而声音和味道则是水中基石。它们记得某处曾有过波纹,可是有多远有多少它们不一定能记得清楚。
十一月底,武昌持续了近四个月的阴天和雨总算是歇了,虚白的太阳躺在无云的天空中,总算是有了那么点热乎气。
韩彬沿着江边独自散步。他最近频繁梦到北平那条河,记忆模模糊糊,好似笼了雾。他看到火车在河上开,呜——哐哐——哐哐,浓厚的白烟喷出,石桥扬起,像一条杆子,火车继续奔往远方,一会又开回来。那条河并不算长,很快,就是一个来回。而火车一开,就是一整夜,他醒了,火车就停。于是,会想到广州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因那列火车一直就在河里绕啊绕啊,出不去,所以他才能将车身上的牌子看得清楚:武汉——广东。广州河流也不少,还有岛,两面三色的旗子分别插在岛的左右。他继续往前走。在遇到尽头后与江上的船一同折返。不时沿着江边走好像成了他的新习惯。虽则他的新住处离江还是那么远。他又点燃了一颗烟。回去时正碰上隔壁那位老师,登着自行车,要跨半个城去给他的妻女送饭。
晌午的走廊上漫是饭菜香和人声。
可太阳依旧苍白虚弱,大有永世沉下去的错觉。又或不是错觉,它就是要抛弃这世间,停止供热。
在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兵谏时,武昌正下着暴雨。
冬日,暴雨,无雪,颇反常。
他在雨声中听到遥远的钟声,其中夹杂着萧和笛的声音,哀哀戚戚。还有僧人唱经的声音,绵延数里,他们在唱什么呢?祈求什么呢?寺庙里的佛真的会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一一记下去完成吗?
这下他不想做也得做了吧。
韩彬把茶放下,感叹武昌天气愈发冷了。赵馨诚在望着远处的雾。这是蛇山上的一座寺,离黄鹤楼很近,蛮气派。住持似乎和韩彬相识,他们一来立马有沙弥端上热茶,斋饭(豆腐汤和野菜饭)。
老师?
别误会,我只是对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有点兴趣。
不对别的有兴趣吗?
我说的恐怕不会是馨诚现在想听的。好了,汤已经凉了,可以吃了。
但好日子只要冷下去再想回暖就很难了,不是日升日落那么简单的事。
次年七月七日,日本人用一个荒诞的借口拉开了全面战争的幕布。他们哪儿肯老实待在冰冷刺骨的东北呢?又怎么可能不去占领更多的地方?一个东北哪儿喂得饱谎称饿了数百年的兽。
很快武昌里的各界人士发起了轰轰烈烈的献金运动。他们也捐了钱,之后继续沿着江边走。赵馨诚把身上的烟全抽完了,问韩彬还有没有。韩彬摊开手,说,没有,你刚和我要走了我最后一盒。
看来咱俩就只能空着手回去了。
前面有卖杂货的摊子,说不定会有。
老师……
韩彬叹了口气,说,你应当还记得我说过的。
对。所以我就该过去和杂货摊老板问有没有大前门,那武昌会有吗?
韩彬从兜里拿出一盒烟,连着火柴一并递给了赵馨诚。说,这次真没有了。
赵馨诚接过来,快步走向杂货摊,向老板买了一包哈德门还给韩彬,说,你看,武昌只有这个。
对方没接,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鱼。
盯着鱼眼睛时他想起一个模糊的词语——鱼目混珠。他横竖看不出来鱼目和珠怎么相近,一个死气沉沉、一文不值;一个光华耀目、价值连城。
老师,那你能分得清鱼目和珠吗?
也有可能是人家故意不发现呢。你的烟什么时候能抽完?
快了。赵馨诚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拎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一股子炮火味。再夹一筷子,一股子血味。他说,这鱼不熟哇。
韩彬没和他争论鱼到底熟没熟,也没有劝他快吃。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沉默,长久的沉默。烟被重新点燃,飘渺的烟雾升腾,取代了食物的热气,或者说是鱼的魂灵。几丝葱白萎在一旁,肚子被剖开,盘里浅淡的酱油像缩小的江。哦,没有尽头的鱼游在有尽头江里。死亡使他们沉默。赵馨诚终于完整地抽完了一颗烟,开始与他分食这尾没有尽头的鱼。
淞沪战役打响后赵馨诚陆陆续续给周巡寄了不少信,问他的情况,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而韩彬那里也没有关宏峰的新地址。他们不时沉默,只每日沿着江边散步。韩彬说他的学生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已寄了遗物回来。
赵馨诚依旧喊他老师。
韩彬难得露出一个私人一点的表情,问,那馨诚的遗物会是什么?
会是我自己给自己写的档案。
韩彬的双手被大衣的毛呢料弄得很热。江风凛冽,那些旗子扯得绷直。是该说些什么的,但是没有。他甚至不能简单地和对方说我们回去吧。可他们还是要回去的。现在还未到哭喊绝境的时候,一切还要继续下去。
赵馨诚不再给周巡写信,他知道即使周巡还活着他的信也寄不过去了。淞沪战役已结束了,上海沦陷,只剩下几片租界,日本人终归是不敢和洋人撕破脸的。十五日,账房终于告诉他实话,前线吃紧,后方没钱,请您出去吧。烦闷。云低的好像要压下来一般,可是没有雨落下,甚至没有风,只是阴天。烦闷。江水停止汹涌,它也在烦闷。便只好胡乱地走,一直走到汉阳门才停下。于是抱着韩彬会怎么想的想法他径直往右拐,可不知为何,才走了一半却莫名地想要离开这里。
但自己选的路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前面总是有答案的。
快到公寓时他无意瞥了一眼旁边巷子,却看到了一具尸体。尸体的脖颈被划开了,血还在汩汩冒出,应该是刚死没一会,于是他无视颤抖的手走了过去,正仔细查看时被人从后面敲了一棍。怎么就没想到凶手还在附近没走。昏迷前他听到有人走过来停在他旁边。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向另一个人道歉并问要不要一起去昆明。另个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是韩彬的声音,尽管他不愿意承认。
清晨,他在江边醒来,遥遥地望着汉阳门的方向,昨夜好似做了一个遥远的梦。后来他多次想问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他没能见到韩彬。因有通共嫌疑,韩彬被调查科逮捕了。
次月十三日,南京沦陷。
烦闷如翻涌不止的江水,快要将他溺毙。他每日只漫无目的地走,这座城他顶熟悉了,可依旧在变(比如有的地方挖了防空洞)。
某天他在山上碰到一尊没了脑袋的金刚像。他想,金刚本应怒目,俯瞰众生,可现在却只剩光秃秃的脖颈、微微前伸的不知要去往何处的躯体。祂再生气,再怒目以视也没办法了。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金刚也会被处刑呢?你可曾见过金刚哭泣?
这才三七年,日本人就已经长得满哪儿都是了。
晚上便又梦到那双眼睛。南京的人要看到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兽类的眼。在那双眼睛里他们是蚂蚁是草芥,甚至只是戏台上的木偶,好方便单方面的屠杀。好冷。下过雨的冬日愈发冷了。
在韩彬被关押时,他找到了白寅尚新招的副官杨延鹏帮他查一些事情。杨延鹏是来代替之前那个消失了的副官的。据说是白寅尚亲自挑的人,底子非常干净(找他也有这个原因)。很快,一些档案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一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留存于面上的档案。
十五年,韩彬和许多同学一起离开广州来到武汉,分别加入各军,成为‘北伐’的一份子。十六年年初,因伤滞留武昌,后失踪,于六个月后再度出现并进入武汉军校就职(竟没人对他的失踪产生任何怀疑),而且不管之后有什么战役他都拒绝参加,理由是害怕觉得当老师更适合他。
第二则曾被销毁过,不知道杨延鹏怎么找到的。
十六年四月,有两个人因蒋介石发动的清党政策而被捕(这两人姓名不详),经过一番拷问,见实在没有什么收获后被杀(一说失踪)。总之,和韩彬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或许这两个人还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不会有任何人来给他一个说法。哦对,十五年年尾,又因福建的周荫人打算进攻广东,韩彬和韩松阁整整半年多没有联系。结果可想而知。可以说,那时的韩彬就是一座无人孤岛。
第三则档案从外表上看与韩彬毫无关系,是个他认识又不认识的人。
登记的是十八年春天死的那个牧师。他本名王张雷,曾在上海某警局任职。参与过数十起抓捕、审讯、处决共产党人、左翼人士以及疑似共产党人和疑似左翼人士,于十七年年中来到武昌(档案室里的档案并没有提及这部分)。买下一块地,建了教堂种起罂粟(吸大烟难道就可以见到他们所谓的神明吗?)。看来应该与韩彬那两个战友有关,又或者他直接参与了这件事。所以韩彬才将他杀死,那么杀死他的一瞬韩彬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吗?他不清楚。
第四则是关于曾就职于武汉军校教务处的那个人。
那人叫齐子敬,死于二十三年三月底。于二十年七月泄露了一则重要情报,也就是关宏峰被关押的最后一个月。于是在事发三年后调查科终于确定要将他处决(或是通过长期观察最终确定了嫌疑)。看来是调查科的委托,许是再次找到了韩彬。也不知道韩彬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个人死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第四则是说洪门的。洋洋洒洒从成立一直介绍到现在(足有四页纸,看得他头大)。
档案结尾说张北彤、韩彬、时天,三人极有可能加入过洪门。后面跟了一句:也有可能不是。总之,这三人成谜,除韩彬外另两人的过往也成谜,没有任何过去留存。
档案见底了。
赵馨诚忽然明白为什么韩彬不愿意讨论那些案子了。可还没等他向刚被释放出来的韩彬询问,他就被调查科逮捕了。
去年十一月十五日你没有当职,你在哪?你之前自降半级就为了留在武昌,为什么?那人边说边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推过来让他看(是那个叫“何靖诚”的国字脸),说,这人是韩彬在广州军校的同期,他们二人在毕业后仍有往来。
共党?
你见过他吗?
没有。
根据我们调查人员的记录,二十四年二月四日晚七时整你到达汉口张家茶栈,七时三分,他。那人将档案翻回前几页并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照片,发出了略沉闷的‘哒哒’声。正巧从茶栈里出来,比往常慢了一分钟。
赵馨诚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那人又翻了翻旁边的档案,继续说了下去。
你是十五年入的党,打过北伐还是武汉军校毕的业,又和白旅长走得近,听说他还要升你做副官?我呢,晚了你三年,年纪却要比你大个二十来岁。所以,今天咱不论资历人脉,我是以年纪人*的身份劝你的,你就说了吧,说了少受罪。
赵馨诚忽然想如果他把这段话也和韩彬说了(又或真的说过了?),不知韩彬面上会有何样表情,会觉得又滑稽又可怜吧。一个没什么门路只能一辈子憋在这间小小的讯问室里的人,既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还不能离开,离开了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只好在脸上戴了‘为你好’的面具长年不肯摘下,恐怕和谁都是同样的话语。
这是算我叛党了吗?
那人突然高兴起来,说,哎呀,没有没有,你现在要是说了还可以算戴罪立功。那人狭长的眼散出另种恳求,意思是论功时要带我一个。
除你们有记录的那次以外,我没见过他。
他把照片推了回去。
那人的笑容凝固了,变得冰冷。虚张声势,他想。看在白寅尚的面子上,他们不敢对他怎样,仅是关着,等实在找不到证据就会放人。所以他只需要等。
旅长。
副官将一封信递给了白寅尚,信封上是一个许久不见的名字:韩松阁。信里开门见山,讲了来龙去脉讲了请求。他当然知道该找谁,便让副官买了瓶洋酒回来,又换了一身衣服才拎着酒出门,直至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一个月后,那人过来说,咱们的人有个死了。
对,是我做的。
那个人将嘴角往下扯了扯,说,是共党。
他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看那人拉着脸,从腰侧解下钥匙,打开了牢门。
你可以走了。
牢门外站着白寅尚身边的临时副官(据他说,杨延鹏开飞机去了),说,旅长有事找你。
见了面,白寅尚开门见山,说,鬼子天天开飞机瞎他妈飞,你在牢里都听见了吧,你知道该去干嘛了吧。
是让他带百姓去防空洞里,外面尚有许多不知道怎么去防空洞的。可惜他去的不巧,刚一到地方,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就响了。紧接着,一颗炸弹在远处炸开。有人在他眼前被炸弹余波震死。一些血肉溅在了他的身上,而四处乱飞的炸弹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身后有孩子在哭喊。姆妈!姆妈!他看到那孩子的小腿也一片血肉模糊,可能是被炸弹的碎片划破了,也可能是扎进肉里了,而被震死的应该就是那孩子的母亲。脚边有烧剩半截的木头簪子,上面有简陋的云的形状。
他的手开始颤抖,恐惧蔓延至心脏。跳得好快,快得他恍惚觉得自己会因心脏飞出嗓子而死掉。然后,他抱起了孩子,往最近的防空洞跑(远处还有炸弹不时落下)。在跑的时候他碰到了张北彤和他的夫人。
张夫人怀里还抱着那盆复活的花。张北彤一把将胡跑的他拦住,说他们将要去昆明,又问这孩子怎么回事。他说,你们带这孩子走吧。张北彤看着他一身的血肉大概是明白了。见孩子还在哭,张夫人便将花递给张北彤,把孩子抱进怀里轻声哄着。他从兜里……兜里干干净净,只好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还好炸弹碎片没有扎进去只是擦过去,用布包一会应该就不会再流血了。
与张北彤夫妇分别后他继续寻找还活着的能救的人。可一路走过去,只有破碎的尸体、屋以及各种能用于生活的物品,有的漂浮在湖里勉强完整,有的甚至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他看着脚下的福字沉默。手还在颤抖,心脏飞不出嗓子只好在胸腔里疯狂地挣动。别跳了,他想,北伐的时候那么多死人也见过了。所以,别跳了,别跳了。
可剧烈的心跳声依旧回荡在空旷的街上。
日军的轰炸停止后,赵馨诚在河边看到了韩彬。
他走过去和韩彬说起那些档案,韩彬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静默的空气将浓黑的夜无限蔓延,四周好暗,只河水细碎的脚步声在回响。或是因他身上的血味太重,韩彬问,你受伤了?
赵馨诚问,那老师会来杀我吗?像那些人一样。
韩彬说,……赵馨诚。然后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他从没见过的表情。迷茫?疑惑?他讲不出来,也看不清楚,许是好几种表情混杂在一起。对方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空了一会,却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六月十二日,安庆陷落。
月光洒在河面,好似一条玉带,很快又和月亮一齐变作红色,是因为曾塞满了尸体吗?石桥已经坍塌,他无路可去。那辆火车停在河岸拐角,对岸影影绰绰,有声音问你会来杀我吗。
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雨还在下着。而一个多月未见的赵馨诚就站在葱郁的树下,抬头望向这里。上楼后对方说他选择和白寅尚一块去黄梅。
……馨诚。韩彬感觉眼皮在跳,他听到身体里有声音在翻腾,在否决。脱口而出的却又是一路顺风。后来他把身体里这些躁动归为无法定义好坏的征兆。
老师多保重。
我送你下去。带伞了吗?
赵馨诚看着外面愈来愈急的雨,它好像在催他快走,隐隐竟有永别的意味。分别时,韩彬忽然说他也要辞职了。然后将张开的伞递给他,又说了一遍一路顺风。他接过伞说老师多保重。
二十七年八月,黄梅失守,部队撤向广济。
死人。满哪儿都是死人,道路被血液和雨水浸透,一脚一个坑。他与互不认识的战友们躲在新挖的战壕里分食干粮,血液的气味甚至盖过了食物的味道,令人了无食欲。
因手在不停地颤抖,所以赵馨诚将手上的绷带拆开了,仔细地端详着那道伤口,看究竟是不是伤口在作祟。伤口是在黄梅被日本兵用刺刀划的。本来打算穿过他的手,但是他的子弹更快,刀歪了,力道不减,在他手背上留了道笔直的伤口。而与伤口交叠成十字的另一道疤则是日军轰炸武汉时留下的。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进攻再度开始,日本兵在对面鬼喊鬼叫,有鸟儿逃入天空,就连它也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地,须得趁早溜了。
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他的眉骨。炮弹在身旁炸开,另只眼睛被扬起的土和血蒙住,他闻到右臂上一阵焦糊的气味。用还能睁开的眼去看,黑黢黢的一片,好像是被炮弹烧了一下。那里曾有一块民国十五年的疤。也许他和韩彬在过同一战场。
他记得那场伤让他躺了半年多,但好歹活了下来,这次呢?周遭不断有人倒下。子弹与炮弹织成密集的网,劈头盖脸。下过雨的郊外到处都是泥坑,战壕里根本站不住人(又或是因为血液?)。他想起送周巡离开武昌那年,他也和韩彬跃过无数泥坑。一幕幕恍如昨日。不知道周巡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并依旧好运,能够回到上海。要是真的可以周巡应该不会再想打仗了(他们把八辈子也见不完的死人在这辈子全见完了,不想再见了)。而他如果能回到武昌……韩彬可能已经离开武昌了,那么会在去昆明的火车上吗?看来这次要去昆明了。嗯,回去就和白寅尚提……谈判。你受伤了?战友的血液和碎肉黏在他的身上,血从眼眶中不断涌出(子弹碎片是不是扎到眼睛里了?),衣服开始变得沉重,压着他不断下沉。对面的机枪手倒下又补上,而他们既没有替补也没有增援。人越来越少,尸体在堆积,蔓延。嗯,总归是可以回去的。网中的几颗子弹飞进心脏。在一阵激烈跳动后胸腔归于沉寂,身体坠入深渊,手终于停止颤抖。听说昆明的云很好看,可惜今天是个阴天,这里没有云,做不来比较。
找到了,你看看,是他吧?
十一日,韩彬和时天趁日军向田家镇进攻之际来到了广济郊外,两人分头找了一天才找到赵馨诚。
暮色沉沉,时天觉得向下望的韩彬好像一只沉默的食草乌鸦。然后韩彬跳进战壕里,沉默地望着死去的赵馨诚。内心想的居然是如何回复何靖诚让他去昆明的事,他要告诉对方他不去了。武昌已经回不去了所以他要去重庆,并让何靖诚也过来一趟。他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赵馨诚旁边竟躺了周巡。便俯身在周巡身上找了找,只找到封写给关宏峰的信。将将写了一半。干涸的血液使这张纸变得脆弱模糊。他想了想,撕下军衔连着这封信一块放进兜里,等一到重庆就找人寄到上海。
在埋的时候他忽然冒出赵馨诚其实应该活着的想法,而不是这样了无生气。他并没有在赵馨诚身上翻出任何纸片、证明或者什么东西。
神若真的与人同在,那么祂会来阻止悲剧么?又或悲剧才是祂想看的并由祂安排好的?
末了他把颈上的十字架解下,一齐扔进坟里与时天离开了广济。
十月初,韩彬在到达重庆后立马寄出了周巡的遗物,并给夏雨瞳去了一封信。又等了十多天才与何靖诚在一家茶馆里见了面,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后,何靖诚问,看来你是决定了。
这是迟早的事。
因为他死了?好吧。你要是去昆明的话活下来的也就不是你了。那么我该说再见吗?
还是说一声吧。再见。
再见。
二十七年九月初四,宜,祭祀,祈福,斋醮;忌,伐木,开光。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雨天实是一个跟踪的好天气,便于隐匿,不易引起怀疑。他知道那个人一直跟在后面,大概还会在兜内揣上一把枪,调查处……或者叫他们中统,很喜欢做这类事。没关系,只要他一直往前走。站在第一个岔路口时他想要不要甩开那个人。前边是有三户人家的死路;左边则通往一家茶馆的后门,穿过茶馆就是大路,有电车,转两趟便可以到达火车站;右边通往更窄更深的巷子,然后是第二个岔路,上面的路是死路,下面的路要绕一大圈才能到大路上,没有电车但有成排的黄包车,可以直接送他去坐船。
于是他选择向右,与另一条路背向而行。
他与赵馨诚在深秋相识,也将要在深秋死去。
‘呯’雷与枪混在一起,雨猝然摔下来,紧接着炸起了各色话语。女人们来不及收衣服了。匆匆探出头却看到一条蜿蜒的细窄的红色的河。便有谁带动了大家一齐溯源,尖叫,打电话。后在街坊细碎的话语里得知警察因在那个人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便直接埋在了乱葬岗里。没多久,听说一个云南人又将那人挖出,估摸着也是觉得不好带走便用火烧了,收了点骨灰走了。大家七嘴八舌地猜着,那个云南人却自己来了,问某某茶馆在哪儿。他们指了路,看云南人缓缓走远。有人说闻到了烧柴火味,有人觉得是烧纸味,有人纠正那是烧死人味。
天阴沉,没有雨落下。
————21.10.8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