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峰这天新开了支,却在街上碰到一个醉鬼。
钱对他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觉得即使被这个醉鬼抢去也没什么。待那个醉鬼走近了,他才将对方看了个一清二楚。醉鬼穿着一套蓝军装,没挂衔,属于很容易被推出去送死的那种(他在军队已见过许多了),而至于薪水么,有也像没有,甚至根本不会发。最后是那双眼睛。或是因为被酒浸泡过了,红色的丝线绑在眼角两端,紧紧拽着中间黑棕色的瞳。好亮。纵使有灯的影坠进去也全都黯然失色。他还留意到对方眼皮上弯着道河,在眼尾延出一道余波。
哈哈,不好意思啊。
醉鬼路过他的时候搭了下他的肩,意识到怎么回事后居然和他道了歉,也没有展现出准备抢劫的姿势。关宏峰对此感到意外。接下来好几天他都见到了这个醉鬼,那身蓝军装也更皱了,还沾了不少泥点子。白日里下过雨了。
走吧,我请你吃点东西去。
醉鬼站着一动不动,迟缓地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这里好吃的馆子你总知道吧。
醉鬼还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关宏峰四下看了看,选择了最近的一家馆子,叫里面人帮着把这个醉鬼放在凳子上。醉鬼在桌子上趴了好一会,等菜上来时才抬起脸。那双眼睛。
灯光昏黄,食物的香气萦绕不断,许是灌下的醒酒汤起了效用,醉鬼逐渐清明,眼角绑着的丝线松了松。然后,他笑了。那道河也宽了几分,余波更远,荡出几丝涟漪。
我没好处给你。又抻了抻身上的军装。这,没用。
我不要好处。
关宏峰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径直推门去外面吐了一大通,折回来,从窗口拿过茶杯漱了漱口才进来。进来后靠在椅子上,盯着大梁看了好一会,等灯里的水都开了才拎起筷子吃饭。
鱼不错,藕也不错,没烟,没酒,对面的人也不认识(又隐约认识),却不多别扭,好像本该如此似的。他还是想不明白。
我叫关宏峰。
周巡。
周巡注意到对方没有吃很多(菜有些偏辣)。一直在看着他,似乎是看够了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便继续说了下去。
你这样没有出路。
他舀了一块藕,‘咔嚓咔嚓’把‘出路’遮挡。对面人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本子一根笔,不知道写了什么,连着证件一并递过来给他看。
明天你来这里找我吧,你认得字吧?
字条上的字很是平稳,和眼前这个人如出一辙。墨绿证件的右边是武汉军校,上顶着一轮惨白的太阳。左边是姓名,关……嗯,关宏峰;职务,政治教官;余下是年龄籍贯党派等等。
不认得。
周巡把证件连着字条摔在桌上,拿勺子搅了搅汤又捞出一块莲藕。冷了的莲藕浸满了油,不脆不硬,造不出声响。关宏峰却只是把证件收回,没管字条,任由它在油塌塌的桌上陈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天月光格外的亮,和着雨洒了满街,碎银似的。周巡循着光回到了军营宿舍,一推开门就看见赵馨诚正在床上捉臭虫,而大铺上其他人倒睡得安稳。
老赵!
虽然这儿没人管你大半夜为什么不睡觉,但赵馨诚还是奇怪周巡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听见声音,一抬头,见确实是个活人,便起身跟着周巡来到了外面空地。
回来时周巡先把手里东西放井沿边上了。又问对方还有没有烟。赵馨诚在兜里翻了翻,翻出一根略潮湿的弯曲的烟递过去,顺便走过去把那团东西拆开。居然是些冷掉了的吃食。
周少这是善心大发啊。
按照平常周巡肯定要还几句,但没有,只连着抽了好几口烟才缓缓说起手里东西都来由。月亮真好。周巡抬头看了眼天空,说,他还给结了账。
他居然没说钱不够回家拿钱。
操,那我是不是还得把他当我爸爸供一段?
赵馨诚站在井边吃着周巡带回来的吃食,短暂原谅了把他咬醒的臭虫,感叹就连冷了的剩饭也比食堂的饭强,至少没沙子。
他们的父母皆死于八九年前的春天。那时漫天飘着白毛,好似从天上下纸钱。听说其他地方确实饿死了不少人。于是,见天就有人骂,骂天上下这个也不顶用还不如下点雨下点钱什么的。而失去父母的他们只能满街游荡,或卖卖报纸或等哪家老板店里突然缺人顶替一下。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早就卖掉了,却还抵不上两顿饭。但做得最多的还是收尸,必须要扔进城外大坑里。一个是因为上面怕闹瘟疫,另一个则是有些人敢吃人肉敢卖人肉(竟有人因此维持着活了下来)。但他们不敢,也不能。父母死去时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而那些死去的人也是谁的父母罢。
十五年,当战争愈来愈近的时候,周巡和赵馨诚达成某种共识,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那么我们不如豁出去说不定还能换个活法。他们命大,从战场上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并加入了家乡的军队。而这久违的饱腹感让他们既兴奋又茫然。月光,对,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月光,那白的亮的亘古不变的月光。
哎,那明天你去吗?
不知道。
月光真好啊,像那年春天漫天飞着的白毛,落在地上,洒了层白。赵馨诚把吃完的东西团吧团吧扔出围墙,周巡又从井里打上半桶水,两人洗了把手脸就去睡觉了。月光照不进屋,周遭黑茫茫。虫子走路的声音、虫子喝血的声音、虫子被人体压碎的声音皆清晰可辨。
你这样没有出路。
第二天一大早是常规训练,仅在外面的泥院子里跑两圈就行。余下时间是看太阳……哦,今天是阴天啊,那就去和某个人打赌,反正新发了饷。赌什么时候下雨,下多久。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被放置的可以随手扔出去扎人的空玻璃瓶,所以这种无所事事反而是种安全的讯号,也是堕落至无抵抗的证明。
那么大白天会有月亮吗?
没有,可即使有,它也没亮儿啊。
周巡甚至连假都不用告,当着长官面出了军营大门。一开始他只是在大街上闲逛。饷一半还了欠账,一半喝进去了。去了也还可以再赊,毕竟他信誉良好。可是他不想喝酒。在经过昨晚的事后好似一下没了酒瘾。
宿醉和彻夜未睡给他带来一场绵延不绝的头痛。雨倒是停了,四周一派湿漉漉模样,阴云徘徊着,在预谋下一场雨。而过了这条路便是纸条上的地址了,左转往深处走是家酒馆,右转往深处走也是家酒馆。
学校里面似乎是刚散了课,闹得挺欢声挺大。门房一眼瞅着他,离老远就问他是做什么的没事就赶紧离开。便干脆说了关宏峰的名字。在期望与失望中,他选择了失望,一如妄想仅是妄想,人不会一直好运。但没过一会关宏峰亲自来了,越过砖石路向他走过来。
这可以算是他第二次见到关宏峰,较清醒的见到。他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喝得朦朦胧胧的时候曾路过几次关宏峰,对方大概是没有表露出什么嫌恶,不然也不会请他吃饭。
他们谈的直白点说无非是如何活及末了如何死的问题,是自己愿意还是被别人推着不明不白。这或许可以算是现今最大的赦免。生本就极难,死也不能称心如意。最后关宏峰用“至少比你现在这样好点”做结尾提问。于是期望在雷声中死灰复燃。
成,那我得把我兄弟也喊过来,我们一块打过仗。
关宏峰还是那副样子,系着不合适的围巾,面上的疤微笑着在替他做婉拒姿态。这下没戏唱了,周巡想。
行啊。
有雷自远方奔袭而来,这便是梅雨的开端了,湿热的空气总是会让人变得黏腻。两年后的五月,关宏峰因内部情报泄露事件被扣押调查,事情闹得不很大,只几个同事知道,调查科查来查去一无所获,人只好先关着。直到另一则重要情报泄露,学生们突然罢课后他才被释放。他当然知道是谁做的,只是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黎明总是走得很迟,关老师。*
关宏峰揣着兜站在树下,见韩彬依旧是老样子(韩彬是他在广州军校时的同期)。看来调查科并没有怀疑他。紧接着韩彬又说起调查科曾委托他帮忙调查这件事。便更不可思议了。关宏峰深知那份关乎数十人死生存亡的情报是如何重要,但韩彬却被轻巧地略过。
你要去上海?韩彬继续说道,似乎想再问些什么,眉毛皱着,犹豫了会,还是没有问出。许多年后,因一封信关宏峰才知道对方要问什么,是你不提前去说一声吗。
韩彬,那你是哪边的?
关老师呢?
原来他全知道了,关宏峰想。了然使他们的对话没再进行下去,只沉默着,但他们都知道不会有下次见面了,便干脆连‘再见’也省略了。
而周巡是半个月后才知道消息的(虽然他也参与了罢课)。消息是由赵馨诚转述的韩彬的话,也可能是韩彬直接说给他的。说关宏峰已经辞职去上海了。
月光落下来,被他再次注意到。
十八年十月,上海。
上海与广州相似的地方很多。天气啦人啦雨啦食物啦等等,所以他在这里过得很舒服,钱自然也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源源不断。
[春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今天他在茶楼里整窝了一天,喝了三壶明前龙井,看台上苏州姑娘唱评弹,听是听不大懂的,只好看。看苏州姑娘细白如水的肌肤,看手指在琵琶弦上翻飞如蝶。
走到路口的时候天又飘起小雨,电车咣咣当当停在眼跟前。一开始他觉得这东西稀奇极了,因广州是没有电车的,屡建屡废,也就没人敢了。待新鲜劲过去了,他依旧很喜欢这个长条铁皮家伙,因为什么呢?他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它脾气好,稳当。当然,便宜也可以算在里面,为此还挨了“朋友”们好一顿嘲笑。那些人是不能算在朋友范畴的,这世上没有会讥讽嘲笑你的朋友。车不很快,能将四周一切看得清楚,这也可以算作理由。他曾在车上买过花,烟,酒,甚至是云吞小笼馒头,并遇见了让他中意的人。不过还没等他张嘴说话,人家姑娘就瞪了他一眼,扭脸下车了。
到爱文义路,下了车,再往右,没几步就到家了。但他却被人拦下了,被一个朋友拦下了。这个人是朋友,真朋友,他真高兴能看到这个朋友。
你,你哥,我是真找,找不着。
嗐,我就没指望能找到他。
还是你哥脑,脑子好啊,找他比,比大海里找针还难。
行了。哎对了,你还没吃呢吧,走,先进去,下雨了。
早上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昨夜和朋友喝了不少酒,头还有些痛。门外的人喊他,门二先生!二先生!屋里的朋友叫他关宏宇。所以那些人不是朋友,朋友会不知道你的真名吗?你会不让朋友知道你的真名吗?
门外的人没有进来,站在门口说起某几家少租金、上次买的货已经到了、之前的货没卖掉这些琐碎事,用不了半天就可以解决,便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午后,关宏宇坐在花园里,抽着烟盯着天上的云看。广州的那些云一路漂泊至上海,于是变得单薄破碎。
大哥,你看,看啥呢?你哥成仙了?
要是成仙了那不更好找?我在这里喊喊显灵就行了。
那你这看啥呢?
看广州啊。
他的朋友,崔虎露出一个你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这儿看不到,也不好回去了。
烟雾盘旋着向上,想与天空缠斗一番却又折于半路。四年前他哥,关宏峰在自家祠堂里将自家族谱烧了个干净,包括其余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不是,哥,你还真烧啊。
关宏峰抬起眼皮看了关宏宇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把手边物件一个个扔进火盆。后来他们一个去念了军校,一个离开了广州,刚开始还有通信,之后却断了联系。他也曾想过关宏峰是不是参加了‘东征’‘北伐’,便找人打听,都说没有这个人。可能是出于血亲的缘故,他始终坚信关宏峰还活在人世。
这般悠闲的日子止步于三年后。年初日本人借故发动战争,同时有人看到被通缉的关宏峰出现在法租界里。
嗯对,他哥被通缉了,通缉令登在报纸头版最显眼的位置,罪名是有通共嫌疑,没有照片,只有名字和外貌特征:右脸有明显疤痕(不知道他哥怎么弄得,打仗?感觉不大可能)曾担任武汉军校政治教官(这倒有可能)。赏金并不算丰厚,毕竟只是疑似,没有确认,但也要宁错杀不放过(上海总是发生这类事)。便委托报社熟人在下期报纸登上一则寻人启事:急寻一位广州于姓老板,自昨日转来一百三十七圆后再无下文,望于老板看到后至爱文义路一千三百一十一号洽谈。
关宏宇也没觉得就此能找到关宏峰。每日照旧,或去茶楼或去影戏院或去戏园,并让崔虎带着人帮忙留意。时间一晃到了四月,双方停战近一个月,大抵是在寻一个解决或合理压迫或妥协的方法。
你在找我?
关宏峰拿着一张报纸坐在了他身旁,正是他登寻人启事那张。今天是小黄莺的夜场,据说她师承某位京剧大师,还留过一年学,这不,才初登场就已一票难求了。他手上这张还是戏园老板特意留的,不知道关宏峰怎么进来的(后才反应过来,是这一模一样的脸)。
哥,你怎么来上海了?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小黄莺扮相漂亮,仪态端庄,嗓子脆生生的,一开口就博得了满堂彩,周遭不时有不愧某大师嫡传弟子的赞叹声,有的还说不知这只黄莺会飞入谁家,这家又养不养得起。话语间便开始有些不堪入耳了。
你找我做什么?
这不是自我离了广州以后咱俩就没怎么通过信了么,听说广州那边还打了几场仗。
关宏峰没有答话,坐在椅子上紧盯着台上的人,似是对戏格外感兴趣一般,时不时还说出一两句评语。然而直到戏散场,他们都没再和对方说过一次话。
那哥你有住的地吗?不是,哥你别这么看我,我真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不会拿你换钱。哥你咋就不信呢?真的。
关宏峰还是没有答话,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半个月后,那则通缉被重新挂上报纸头版,背面是某地某军损失惨重。又藉由某种缘分安排,在关宏峰彻底失去踪迹时,高亚楠正四处找房子开诊所。关宏宇便再次遇到她。一下就记起是数年前在电车上曾见到过的人。对方显然也觉得他眼熟,颇提防地看着他。直解释半天,才好坐下来谈,末了倒也算是谈成了。他将霞飞路一幢二层小楼以前半年租金减半做赔礼租给了高亚楠。后来听说生意不错,他仅去过几次,身上没病去了人家也不会搭理你不是(约倒偶尔能成)。所以他继续做闲散人员,在层层流云中漂浮,在茫茫雾气中漂浮,日复一日。
上海是没有黑夜白昼的界限的,太阳落了各处会点起各色霓虹灯,若下了雨,就会似一道道彩虹铺在地上,漂亮极了。此时,正有人将它们一一踏碎。
你们去那边!你!和我去另一边!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在黑沉沉的巷子里找人不太容易,他们只能分散人员一点点地搜查。
‘咣当’,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没有人。
‘啪嗒’,有人被石子打中,没有人。
‘汪汪’,狗叫了,还是没有人。
那个被打中的人忽然想起来某则年岁久远的怪谈,什么鬼打墙啦什么顽皮鬼啦,而这个寒森森的雨夜正适合它们出没。
要,要我,我说,咱,咱别,别找了。
‘啪——哗’路灯被打碎了。两人具发出尖叫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关宏峰便从这个小缺口离开了。左边是来路,前后也有追兵,右边不远处是家药店,从那里穿过去就可以去大路上了。然而就在他快撬开门锁时,门自里面打开了。
哎,你知,知道吗?现在不,不少人正抓你,你哥呢。
啊?
今天我们的人看见好,好几个巡捕在,在巷子串呢。
那现在怎么样了?
不,不知道啊,这时候,那帮巡捕都不让,让人在里面走了。
因着下雨,关宏宇和崔虎把酒桌搬去了客厅。这时夜深人静,电话‘铃铃’响起,吓了他们一跳,接起来关宏宇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明朝了解释解释你哥事体?
崔虎说他见高亚楠前恨不得从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他则觉得总要把人摆在顶重要的位置去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让人不舒服,显得不够体面也不够合适。于是提了杏花楼新出炉的糕点,准备拿过去送给高亚楠。
街上零零散散还有些巡捕在晃,一个长官似乎在训人,什么原地不动让他跑了什么胆子太小了今天就滚蛋吧这些。考虑到他们可能见过关宏峰,出门前他还伪装了一下,低着头走了一路,所幸没遇上什么盘问,很顺利地来到了诊所。敲开大门,被巡捕们围捕的关宏峰就端坐在大堂一角。高亚楠没接东西,眼珠在他们之间转了转。
别说,还真挺像哈。所以你哥干了什么让人家这么追?
关宏峰只是看着他们,沉郁的,随今日的阴天隐在黑白交界处,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关宏宇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开始思忖要怎么说。其实他只看过报纸,真要说清楚还得是关宏峰来,就是不知道他哥乐不乐意,相不相信。
高亚楠却笑了,拆开盒子吃了块糕点,转身又把盒子递向关宏峰,被拒绝后也不客气,就着茶水吃起糕点,顺便递过张报纸。关宏宇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我说你应该试着相信你弟弟。
你俩怎么合起伙来骗我。
没有啊。骗你了吗?没有。来,让让,我要开门做生意了。
关宏宇经常会感谢上天(关宏峰则觉得他这是迷信)。上天用一只无形大手,将人安排来安排去,无法通过贿赂来改变其路线,或只有做点好事,积一点运气,再拿这点运气换几次灾难退让(大灾化小灾也行),若运气实在太好,像他这样,可使心中愿望实现。所以他才要感谢,还去静安寺给菩萨多上了几炷香。
关宏峰最终稍稍认可了高亚楠的话,对他显露出一些信任,并用时不时会有人来搜查的原因住进了他家的阁楼(那里说是阁楼都差些,仅是房顶到屋顶的一段距离)。加之有些人会时不时去高亚楠那里留信,于是他便也有机会可以多去诊所了。
你是,是真不怕啊。天天还这,这么高兴。
那可是我哥。
崔虎看着关宏宇吐出一句戏词,将手里报纸递过去。昨日有人因别了钢笔就被拉去审了,今日一“招供”就被枪毙了。关宏宇看完继续唱戏词,拎着昨日倒来的药出门了。
这时已秋末了,太阳白惨惨,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高亚楠留他吃了午饭,还让他带一些走。出门时正和一人迎面撞上。那人在门口熄了烟,衣着还算讲究,颇瘦,看上去不像是个寻常人。
他也想留下听听他们谈了什么,可惜下午临时有事只好离开了。赶办完事回来,却发现关宏峰不知何时出门了。
[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似你这等荒淫无道,我看这江山,你家未必坐得长久哟!
这昏王失仁义民心大变。]*
关宏峰是在春风园见的秦驰,瘦削的,隐在暗里。秦驰长相确实很像他的老师秦莽,可惜广州一别竟成永诀。
宏峰,你认为,我们要如何救国?
学生认为应施长计以图存,图变。
但我更认同谭壮飞,要救国就得牺牲,不破,不立。
秦莽和他说这些时广州正值春夏交接之际,雨落下来很快就被烤干,翻涌出更多的热,屋外是高大清爽的香樟树,有花开的正烈,浅淡香味混着潮湿空气味扑进窗,穿过门,去了更远处。秦莽背着手站在窗前,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听雷在云中翻滚。
两个月后,蒋介石在东校场召开了北伐誓师大会。
一年后,前线传回秦莽和他弟弟秦浩阵亡的消息。同年四月十二日,国共合作破裂,上海血流成河。
秦莽所期望的并没有实现。
失望么,是有的,可是失望过后呢?日子自然还是要继续过的,只是需寻一个新过法,要对得起死去的人,要活着的人不浪费难得的易逝的时光。
这时台上的戏已近尾声,等乐声不那么繁杂了,秦驰便用手指在扶手上敲定了一个时间,是转交相关事物的时间。然后起身离开了戏园。
月底,高亚楠陆续带回几盒点心。关宏峰掂掂,在分量不对的几个点心盒里找到了拆散的电台,又将剩余的点心盒仔细拆开,于其中一个盒子的两张包装纸的夹层中找到了若干横七竖八的无规律的数字。当他的破译工作将要结束时,自关宏宇那里得知霞飞巡捕房的常探长因病辞职了。
关宏宇心里隐约有些猜测,但没问,他知道即使问了关宏峰也不会回答他。便转身出门赴高亚楠的约去了。
‘啪嗒啪嗒’积在屋檐上的剩雨落下来,扰乱了静悄悄的夜,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蔓延开来。远处的野猫和邻家的狗打了起来。她看向窗外,忽然,一个小亮点引起了她的注意。
关宏峰习惯在吃早饭时看报纸。阁楼用电不算多容易,还要提防多出的电线会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今日报纸的第一页挂着:昨日老闸捕房查封一家违法报社,其中一名报社人员因拘捕被当场枪决,一名在逃。他也曾像秦莽一样带过几个学生。而这次被杀的正是他的学生,林嘉茵(他只知道她和另一个人在公共租界里开了一家地下报社),另一个他不认识。但林嘉茵已不在他的领导之下了,他自然也不会多去打听这些事。
宏峰,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人不都是会死的。
我是说,咱们注定没有善终。死,也许就在明天。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可若是为了无知觉的人,这也没什么吧。
关宏峰还记得秦莽当时的眼神,赞许有之担忧有之。而之后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已记不起了。他却总是记得香樟的,浓郁的干枯的果实累累的。自离开广州后就很少再见了。
报纸底下是一封电报,韩彬拍来的。之前韩彬也给他拍过电报,地址准确,想来不论怎样更换地址都能被他找到。这次却要他给一个地址。想了想,只给了一个左近人家的地址。很快,一封自武汉来的信就到了。
关宏宇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写错的地址,说,得亏人家认识我。
关宏峰没有解释,只接过来,仔细拆了。信里周巡问他在上海怎么样。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可以迅速扯过一张纸,随便写点什么或者像回韩彬那样回周巡。末了,他什么也没写,只任由那封信在报纸中搁浅,在他的阁楼里生灰。年中,第二封,第三封依旧送到了错误的地址,说明年要来上海,说具体什么时候来。他还是没有写回信,只年底拍去一封祝贺新年的电报,或许是因为临近新年,周巡破天荒也拍了电报过来,祝他新年快乐。
宏宇,你最近别出门了。
哥,你要出门?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相像,他在上海市里各处近乎如入无人之境,没有盘查,没有询问,每个人都是一副散发着铜臭味的谄媚模样。据关宏宇解释,可能是他太有钱了,也可能是因为崔虎。是的,崔虎在这里聚了个不大不小的帮派,但他再三澄清不是青帮那种是斧头帮那种。而没有被斧头帮吸收则成了他此生最大遗憾。他也从不担心没说词,糊弄不过去的事发生,总有人愿意为钱说谎,大不了还能撤去法租界,总归是有退路的,有退路就万事大吉。
二十三年五月初三,宜,解除,坏垣,馀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周巡来的时候上海刚下过雨,街上到处都弥漫着水汽。关宏峰拎着两把伞站在候船厅里,脸因疤痕被一层胶(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高亚楠没说,姑且就先这么叫吧)覆盖而有些紧绷,听汽笛发出‘呜’的长音。三年不见,周巡留起了胡子,头发长了些,盖了多半只眼,只留另一只继续发亮,领子上也多了衔,整个人规整许多,看上去不那么容易被推出去送死了。走过来冲他敬了一标准军礼。
关老师。
怎么是自己来的?
嗐,武汉那边临时有点事,没赶上。
那你还不赶紧去述职。
急什么呀,人家都没催我呢。
似是想到了什么,便指着帽子上的‘青天白日’问,关老师您讨厌这个?关宏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又放下眼皮,说,不是。然后将其中一把伞递给了他。
周巡当然看过报纸上的通缉令,学校里议论纷纷,有信的有不信的,有骂的有沉默的。他是不信的是沉默的。于是他接过伞和关宏峰一起往外走。一开始可能仅限于随处走走,直到那个人跟上来。关宏峰停下来,看了看四周,说,要下雨了,我送你去警备司令部吧。
行啊,正好上海我不熟,那就有劳关老师了。
七年过去了,警备司令部一旁的龙华路上仍能闻到浓重的尸臭味,左近那些桃树只剩了叶子,花瓣早已零落成泥,滋养了野草野花。
那个人怎么不跟着了?
便是心知肚明了,也隐隐约约证明了些什么。他们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了。周巡本想将伞推过去,见对方没接他便把伞折好拎在手里。
隔着雨雾关宏峰依旧能看到周巡那亮得晃人的眼。
站在台阶上,与他几步路的距离。
不过关老师你放心,抓人看人不归我管。周巡抹了一把脸,把头发掀到头顶。雨有些大了。杀人审人也不归我管。
关宏峰实则是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的,他不信有鬼魂存在却会觉得他们的意志会代替鬼魂留下来,注视着谁或者是将意志转予谁鼓舞谁。
雨实在太大了,周遭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建筑都失了身影。然后,他转身投入雨中,沿着水门汀离开了这片滞留地。之后周巡偶尔也有信寄来,依旧送到那个错误地址。他小部分没回,而若说地址了则会去见见。或有意或无意,周巡写的地址总是离警备司令部很远甚至会到了城外。
还想多听听关老师教诲啊,当年关老师讲《仁学》,嚯,满教室人。后来的老师不行,天天照着读都能读错了,估计他自己也没读明白。
关宏峰记得那本《仁学》,是他离开广州时秦莽送与他的,扉页题了‘冲决网罗’四个大字。现正躺在阁楼抽屉里,与一些信一起。
我倒还真没注意,有那么多人吗?
有。哎呀,可惜了,当年没抄讲义。跟有的要吧人家还不乐意给,拿去印都不行。
上海城外实没什么可逛的,泥地多,经常下不去脚,但海鲜较之城内不错,新鲜便宜,甚至可以直接从渔网上挑。
这得亏是城外,不然哥们这俩子儿都不够请你的。
还是我请你吧。
别呀,武汉还欠你一顿呢。
关宏峰颇疑惑地看过来。
不是,没有还账了事的意思啊。
周巡笑了,低着头找寻稳固的土地,一跳一跳的,很快跳到了一家馆子前。因穿了寻常衣服,所以人家并不会多特意关照。眼皮抬抬,在纸上写好点的菜递给跑堂的,伸手指指,外面还有一个空桌,收回手时顺道把钱收进抽屉。余下的意思就是等着吧。
关宏峰还站在原地,四下看看,绕了一大圈走到了这里,背对着那人坐在了周巡对面。这时已端上了几碟海鲜,与广州的是不同的,但味道还不错。
他们之间从不谈及其他,有些果早已结了,落了。是默契也好,逃避也好,反正只要不谈就没问题,就天下太平。所以这顿饭他们吃得倒也算融洽。
吃完饭,沿着来路往回溜达。四五月的天气,着实好得不得了。城内因着人的喜好,花草树木稀少,抬眼望去只有一层一层的墙,城外则自由自在无人束缚,因此无论何时来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致。
现下桃花正盛,近处的远处的具挤挤挨挨,有风吹过,看上去好似一大团红色的雾。
午后的太阳很烈,他们只挨着树荫走。这几日是上海难得的晴日,无雨无风。报纸上的坏消息却愈来愈多。
东北丢了,华北也要丢,然后呢?还要把全中国也丢了么?窗外的学生们举着旗子路过,有谁问了这么一句,有谁在哭,有谁在骂。然后,大雨磅礴。
周巡将一份报纸在屋内烧了,坐在椅子里点燃一颗烟,开着窗等味道散去,看‘九云’两个字化为一阵真正的云烟。
‘砰砰’,门外没有人,只几张传单躺在地上,有茶楼的有戏园的有共产党的。还是那个‘九云’。他看完就扔进了火盆里。放假这几天,除了买烟顺带买吃食以外他基本都没出过门。甚至连信也没写。毕竟刚听说龙华那里又关进去几个人,杀了几个人。或许在关宏峰眼里他与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也懒得多做辩解。继续维持着旧日师生情谊,谈谈过去,不期冀未来,无视现在,顾好眼前。
那群学生去了哪里呢?是否随着雨雾消失在了天际?烟没有了,雨还在下。
街上很多店铺都关起了门,地上尽是各种各样的传单,被雨淋得可怜巴巴,失了颜色。
关宏宇每周都会帮高亚楠进货并亲自去送货,然后再带回一些话语给关宏峰。法租界里行事总是比外面方便些。哪天干脆搬到法租界里好了,他是这么想的。不过他这周没能买到药,只好向高亚楠请罪,看哪天有时间和他去礼查饭店看有声电影。
好啊。高亚楠一口答应了,同样没有要他带回去什么话语。这周的大家都是一无所获。
因着烟没有了,所以周巡只好拎上放在门后的伞出门。没想到外面就连烟铺也关了,只有不远处的小饭馆还开着,便走过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去时却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了“关宏峰”,可又觉得不是,走过去拦下后,那个人似乎被吓到了。他看到对方的脸上并没有疤痕,亦没有遮盖疤痕的痕迹。
你是谁?
关宏宇低着头想了想,递过去一根烟。
在下姓门,行二,大家都叫我门二先生,幸会幸会。
嚯,美国货啊。门先生是广州人吧?那边有姓门的吗?我只记得有姓关的。
关宏宇被拆穿了身份,干脆也不端着了问他有什么事。
甭这么戒备啊,我又不抓你们。
下着雨烟不好着,火柴也不在身上,便只好作罢,又向对方要来更多的烟,转身离开了巷子。等周巡走远了,关宏宇才想起来周巡手里的伞为什么眼熟,原来是他“丢”的那把。
我碰着周巡了,哥。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没有,不过他真的挺奇怪的。
关宏峰大概猜到关宏宇为什么感到奇怪了,便问,诊所那边没人托你带话回来?
没有。等会,不会周巡也……
你觉得可能吗?
关宏峰抖抖报纸,翻到了下一页。左边着重介绍了一本小说,右边刊登了华北某地被执行枪决的反叛军首领的名字。桌上是盆冷了的鱼汤,鱼目惨白,鱼骨嶙峋,雨落在水门汀上,化作一个个涟漪,冬日便在这份凄风苦雨中结束了。
一月的时候关宏宇带回来只白白净净,没有一丝花纹的鸟,问关宏峰应该叫什么。老虎。可这吊睛白额它就占,占个白啊。白老虎又不是没有,听我哥的,以后就叫老虎了。人家鸟都不搭理你,就你瞎叫。这事我支持高大夫。关宏峰放下报纸,把剩下的粥一口气喝完,起身离开了客厅。
不过关宏宇虽败犹荣,还是为这只鸟保住了‘老虎’的名号。‘老虎’也不负众望发挥了自己的优势,飞行。并以飞行中打破两个青花瓶子获得长久关进笼子里的处理结果。
临着春节前几天,周巡寄过信来,问要不要去城隆庙看庙会戏。关宏峰接到信时,正望着挂在客厅里的‘老虎’。似一株荷立于木杆之上,眼光灼灼,从不留阴云在上面。自旁边的窗户看去,屋外竟下了场薄雪,可惜一落地就化了。
[做清官民之父母,积阴功留与儿孙。]*
据说上面刚唱完一出《大长乐生》这会是《提寇阴审》。来的也是名角,台子不很大,人登场亮相后就很少走动了。可惜他们来晚了,只能站在人群外面听。听了会,估摸着是觉得没意思,周巡先在身上找烟,然后又踱起步。
你要是不想看就走吧。
周巡的脸被烟雾遮住大半,又被他挥散,露出一张笑着的脸。刚张嘴,还没等说什么,就被远处迸出的巨大火花吸引住了。那原是两个赤膊男人在打树花。更远处有些人在放孔明灯。他们没放,只挤在人群里看孔明灯燃烧着飞向天际,却谁也没动许愿的念头。
过完年后很久,他们都没再见面,通信极少。另一边,关宏宇正在为高亚楠终于答应同他恋爱而高兴。‘老虎’也逐渐习惯在笼子里生活了。报纸继续喜忧参半,滑稽过头的夸大广告经常占掉大半位置,像一条条多余的瀑布。
上海依旧有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
却是难得的平静,或也是某些骤变的预兆。
关宏峰先是在报纸上看到有人在找秦驰(因之前唐有壬被刺杀,上海戒严,抓了不少人,其中有人叛党招供了),紧接着就发出了通缉令(只用了半天不到就查到了住址)。
关宏宇从外面回来,说,哥你这两天就先别出去了,现在外面还挨个查人呢。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则寻人启事起了效用,秦驰提前躲入诊所,当局没查那里,人在凌晨时就已乘坐火车离开了上海。
关宏宇继续说了下去,他在火车站门口还看到了霞飞警察厅厅长家的儿子,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那则寻人启事应是出自专人之手,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起到了通知作用。会是吗?可火车站的行为又太明显。但他相信,这个由自己老师带出来的学生,亦是亲人能摆平这一切。一如他至今还相信秦莽的期望能实现一般。他会实现,抑或见证实现。
十二月,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发动兵谏。
哟,我们校长都让人给扣西安了,他要再不打……周巡忽然止了话头,小声念叨。你们乐意打,我们不乐意打,啧。他重新点燃了一颗烟,有巨大烟雾将他瞬间隐藏。
你少抽点吧。
哎呀,抽不死人啊,放心。
关宏峰想,这不是死人与否的问题,而是其他的问题。面前的小炉子的水开了,飘渺的烟与茶味散发出来,为这间斗室添了些许暖意。
那也还是少抽点吧。
可我好像除了抽烟也干不了什么。
像突然摔出来的。关宏峰只好沉默,拎过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哦,是雨前龙井。茶壶是前清的,茶杯是新做的,桌子椅子他不知道,不过这座楼好像有几年历史了,或许几十年?周巡一口气抽掉三颗烟,正在抽第四颗,火柴盒、烟盒敞着放在桌上,与一碟云片糕挨得极近。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茶还剩半壶,烟盒凹了下去,火柴盒被风吹落。关宏峰甚至一度动过要把烟拿过来的念头,可是周巡已经离开了。他觉得这一切都让人莫名的不舒服。或因这连绵的雨。
隔年二月,周巡去城郊教堂参加同事的婚礼。这场婚礼只请了几个同事。新人父母远在云南,来上海也不方便,只在敲定日子后寄了照片过去,老人再寄信和签了字的结婚证书过来也就算是成了。
但他同事赶时髦,学洋人,便又安排了这场婚礼。不过西洋婚礼确实很新鲜有趣。他坐在第三排,看一个白袍白胡子白头发白皮肤的洋人站在两排长椅尽头的正中的长高桌后面,不看新人只看手中厚厚的书(特意翻到了一半),各问一遍你是否会因为贫穷、疾病、战争抛弃对方。双方要答不会。
而女方要戴厚厚的白纱,男方要穿礼服(他同事穿了警服)。真是好登对。婚礼结束后就各自散了,没有坐席,若要坐就得大家凑一凑,于情于理又顶不合适,便干脆作罢,每人只随点份子钱说两句吉利话提前祝贺新年就行了。
其余人都回去后,他则沿着某条不知名的溪溜达,背对着城门往深处走。可能是因为下过雨了,唯一明显的石子路滑腻腻的。雪松焕然一新,味道却不很好闻。在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老亭子。四根柱子爬满各样裂痕,瓦片间生意盎然,匾早不知去哪里了,中间的石凳石椅的颜色晦暗不明,隐约能看到四周房梁上绘有数幅山水花鸟彩画,色彩鲜艳如昨,没有被时间吞没。再往前就没路了,只好折返。折回去的时候老天临时起意,落了暴雨,将他彻底淋透(前日伞送去修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屋里竟一把多余的伞也没有。
两天后,伞店的伙计过来告诉他伞修好了,现可以去拿了。那家伞店的老板是个四川人,因此每日来找他买伞修伞的人不计其数。他是临中午去的,竟还有好几个人在看伞选伞。
老板一下认出他,转身从架子上拿过他的伞递过来。还告诉他有根骨也快折了就给换了什么什么材料,钱依旧是之前商定好的,不增不减。他的伞是修好了,雨却不怎么下了,光阴天,阴到七月,老天才急急地撕了个口子。于是,大雨倾覆。
关宏峰拎了两把伞站在茶楼的屋檐下,听远方的雷带来巨大轰鸣。然后他看到了那把熟悉的伞。
周巡在信里说起西洋婚礼,说起小径尽头的亭子,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说等下完雨再说。可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个亭子在哪里,也许早被日本人毁了。日本人一直在借故挑起争端,目的无非是造出更多个满洲国,直至四周所有国家都沦落于他们的铁蹄之下,以供他们随意攫取。
似是有些烦躁,周巡抽烟的速度变快了些,话也顾不上说。面前炉子里的水将开未开,桌上有一碟被切成薄薄十数片的马拉糕。
关宏峰却在盯着烟盒和火柴盒看。明亮的黄色让它们在这个阴雨天里格外突出。
就要打过来了吧。
周巡被烟雾笼罩的嗓子有些嘶哑。手拎过烟盒晃了晃,空的,无奈只得扔出窗外,继续在身上翻找着,空的。
没有就先别抽了。
哎呀,这瘾难戒啊。
是这么说……
茶壶里的水溢出了,周巡还在等他的定论。
但终归是对身体不好。
周巡自嗓子里骨碌出两个音节,将火柴收进兜里。分别时,关宏峰再次把手里的伞递过去,对方没拒绝,伸手接了过去。茶楼老板站在一旁,看着檐上的雨,说,最近还是小心点吧。唉。
叹息声轻得好似云雾,甫一发出就散了。
七月二十九日,三十日,北平、天津相继沦陷。
若你此时站在雨中闻一闻,会发现雨竟失去了清洁功能。那味道不多好闻。硝烟味,血腥气,悲伤,无助,腾腾杀气,都好似随着日军一齐南下了。
远方大地震动,这里大雨不见止息,仿佛在为远方哭泣。
在台风到来以前,他们家两旁的邻居就已搬干净了。关宏宇也在收拾东西,问关宏峰有没有要带过去的还是全部原地销毁。
关宏峰去阁楼看了一圈,只将那本《仁学》和一沓信以及拆散的电台、短波收音机塞进关宏宇那个藤编的行李箱中。
八月,台风过境,暴雨倾盆。外面已是山雨欲来风满势。
那么放晴之后有没有新世界诞生?这个新世界又是好是坏?
为了防止别人知道关宏宇还有个哥哥,关宏峰选择在原地多待几天。大约是七日,或是八日,那个名为大山勇夫的日本人尚未伙同斋藤要藏闯入虹桥机场。雨乍停,月亮被水汽浸润的发亮。然后,他看到了周巡。黑压压的站在白色的月光里,他们沉默着,好一会,直到细碎的脚步声在右侧响起。同事走过来问怎么了。没事。回过头,关宏峰已不在那里了。
不是今儿就是明儿,谁,谁知道日本人什,什么时候打,打过来。
三天后,崔虎过来告诉关宏峰现下正是去租界的好时机。见他还犹豫着,便又搬出高亚楠。可能是担心他说不明白,高亚楠直接写了信过来,关宏峰也只好跟着他离开这里。
月亮可算是至无私的,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见到,可却会有人“自私”地觉得她变了。不若某地的亮,不若家乡的好,不若昨日的圆。当然,在霓虹灯遍地的租界里是望不到月亮的。租界外飞机轰鸣声、枪声不断,租界里却一派平静祥和。留声机或淌出名家遗留于世的诸多作品,或有谁在唱上海如何如何。
关宏峰只能依靠手中的报纸来了解外界战事,或者听高亚楠诊所里的伤兵的描述。
崔虎还带着人在外面,找着活人就往租界里送。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报纸上只剩失守,失守,某地伤亡过重的消息。偶尔会有某痛哭后,在家中上吊自杀的事发生。血腥味越过河流,升腾,变作不详的阴云,任谁一看都知暴雨将至。
来生再见!
曾有好多人这么喊过,每天……不,是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断肢与尸体堆成新的防御工事(旧的炸毁了),他们只好用战友同事的尸体做掩护。
是在日军暂停进攻后,周巡看到那个人的。他还记得年初参加婚礼时那人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现却苍白的萎在砖石之下。尸体已经拼不拢了。上个月还兴冲冲地说自己的妻已有了身孕,问大家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大家就闹他,取的名字也乱七八糟不成样子(说“贱名好养活”的正躺在新工事的某一层)。好像还说要送妻去云南,不知道送去了没有。
地上净是粘稠的血(有时甚至会把你的脚黏在地上,让你动弹不得),散碎的或烧焦的人体、建筑,空气中浮动着硝烟味。虽则也在武汉见过,周巡却仍觉得胃内在翻涌起伏。
不多久,进攻和着雨再度落下。
关宏峰还在整理广播里的内容。法租界没什么人会管你印什么发什么,愿意宣传投降主义就宣传投降主义,愿意宣传共产主义就宣传共产主义,总之,这里较外面要轻松得多自由得多安全得多也畸形得多。远方偶有好消息传来,有时能稍稍缓解,有时却带来更巨大的痛苦与失落。
终于,在十一月十三日上午,上海市市长余鸿钧宣布上海沦陷。
那声叹息仿佛穿越了时间与云与路,重重地落下。天放晴了。
周巡要和剩余的几个人走过这条路去与大部队汇合,好撤到苏州、嘉兴一带。因路上堆满了尸体,并且要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日本兵,所以他们行进异常缓慢,可子弹却已所剩无几。‘咔哒’,这是他们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意味着将要有一个手榴弹滚到他们面前。
是的,在下雨。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巨大的声响。
周巡觉得自己好像被泡在水里,隔着水面他看到电石灯明亮的光,有些不太好闻的气味漫出,水面外有人,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是谁。
名字徘徊在嘴边,雨把水面打破,他醒了过来。
朦胧中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堆碎砖石中间,应该没有被砸到(但不知哪里骨折了)。这也许可以算是个很巧妙的位置。手榴弹爆炸时他被气浪扔到了一面墙上,而对面那座墙比较坚固,摔在这座墙上竟也不碎,于是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有些碎砖石落在一旁,堵塞了出口,却使这个空间愈发坚固,但已经很难出去了(贸然推开可能不等他出去这里就塌了)。他又想起飞向天际的孔明灯,觉得真是浪费,现在他出又出不去,死也死不了,不干不脆,非常难受。尘土把他呛的咳嗽不止,直咳出一把血沫子,若附在伤口上,则无异于洒了把盐,裹着纱布的伤口里还有几只白虫子蠕动着。
在砖石缝隙中他还看到和他一起走的人落在不远处,散碎的,不知谁的半截肠子挂在了一个招牌上。
兜里好像还有一根烟,很困,嗯,他困了,不想抽烟。
周巡!
说起来很奇怪,他来到上海后总是会梦到武汉的雨(虽则上海也下雨,但终归是不同的),以及那盏隐在隆重雾气中的电石灯。那天明明没有下雾,只有如水的月光。他还记得当时关宏峰就站在台阶下,被黄色灯光笼着,跟尊大佛似的。
周巡,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战事远不算结束,四周还能听到枪声(日军在追击撤退的国军)。空气被浓重的硝烟味、血腥味填满。即使在下雨,也不顶事。
到处都堆满了尸体和建筑的碎屑,路都难走。
却有人在走,身影有些晃,可能是地太滑了,然后他停在一座斜着倒下的墙的前面。
……我这样居然也没死。关老师这是又救我一次啊。
当关宏峰把周巡从墙下拽出来感受到对方心跳时不禁吐出一口气。是幸好,还好,真好。
他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次。
他看到周巡身上新伤旧伤层层叠叠,说完话,忍不住笑了。他无法形容这还算不算笑,那只是较完好的肚皮在剧烈地起伏,暗沉的纱布上新渗出一些血。
关宏峰蹲下身,问,你那天晚上想和我说什么。
周巡躺在地上,看头顶的一线天空。他的思绪无法聚拢,什么都想不起来,嗓子像被塞住了,话也很难说出来了。
周巡!
周巡越来越困,关宏峰还在找话头。
你睁着眼睛也没事,人家只会当你死不瞑目。
……所以……
睁着眼睛吧。哎!
关宏峰拍了拍他肩膀,可能还碰到了伤口,这使他获得了一丝清醒。雨点落下来,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冰凉。困意已快让他忘记了疼痛。
怎,还不让人睡觉了?
周巡……关宏峰又告诉他。睡着了你就会死,所以别睡。
周巡只觉得自己被再次泡进水里,电石灯的光明明灭灭,两只脚被巨大的水藻拉扯着,想要他沉入水底。他想,所谓希望就是想和看的结合,即,想看到更远的路及未来这些东西。于是,他真的看到了,那么就足够了。
不行,真撑不住了。
雨变大了,闪电绵延数十里,雷声长久不息。他昏死前感觉到手掌多了些许温度,像是某种临终慰藉。其实他还想问关宏峰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可只嘴边冒出一串一串的气泡。然后,他看到水底有一丛一丛的雨,有隐隐的光,湿滑的青石板路飘在头上,关宏峰就站在那里。
闪电再度落下,四周很快就失去了颜色。
等终于能看见太阳的时候,外面已下起了小雪,室内炉子的火烧得很旺,并不冷。关宏峰正坐在一旁看报纸,报纸被翻过来的一页有几个大字:南京的命运。*
你别瞎激动,你现在去也做不了什么。就算你去了,能把南京救下来?
关宏峰倒是手疾眼快,一下按住了将要跳起来的周巡的肩膀。
……那有烟吗?
没有。你先好好养伤吧。对了,施广陵,他也说让你好好养伤。
关宏峰连着报纸把一封电报一并递过来,离开了屋子。那之后他基本没怎么见到过关宏峰,不是关宏宇来就是高亚楠来。
关宏宇始终三缄其口,从不说关宏峰去做什么了;高亚楠帮他检查身体,顺带没收关宏宇身上的烟;关宏峰要是来了就会给他看整理好的战事相关的情报。
等能走动的时候,周巡便在诊所四周找哪儿有卖烟的,终于,在街背面找着了一个卖杂货的小铺子。买了烟,往回走时看到了旧同事的妻。小腹平坦,没有丝毫怀孕的迹象。问了才知道是在逃难时流产了。
你真是好运气。她看着满身绷带的他说。
三月,合该是好天气的开端,可是好天气不会再来了。
或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烟瘾起伏不定,这会又消失无踪,只好继续溜达。他看到这里一如往常,甚至……更热闹了。小孩子在街边跑着,大人在身后追着;又或是某国的夫妻,穿了一丝不苟的礼服,挽着胳膊推开了某个盛大场所的门。街上的人则对这个缠着纱布的人视若无睹(可能是见惯了,毕竟这里医院和药都不算缺,缺的是钱和粮)。
走累了靠在墙上休息的时候,他的烟瘾再度复活。刚一把烟拎出来,他就看到了关宏峰。对方正巧在对面的路上走着,另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
关老师,关老师。
你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关宏峰自然也看到了他,于是再度越过马路向他走来,把烟和火柴收进自己口袋,问要不要坐电车去江边看看。他答应了。隔着江,他看到一张张日本国旗飘荡在旧日阵地上,江上一些船也都挂了日本国旗。
真是好冷的天。
四月,远在湖北的施广陵发来电报,通知周巡和其他所有养好伤的士兵务必于五月前抵达武汉。那时周巡刚拆了身上纱布,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施广陵的调遣。
由于各处交通受限,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乘船前往。旧日的港口自然是不能去了,只得在法租界里寻愿意走的。分头寻了四五日才寻到一个要加五倍钱才肯去的。起初周巡顶不高兴,觉得这是讹诈,关宏峰倒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付了钱,和船夫对好细节。四月中,送他们离开了上海。
关老师,下次记得给我一个对的地址哈,要不然信寄不过来。
好啊,你到那边以后写信过来,我告诉你。
战乱并没有打扰到‘老虎’,它依旧稳妥地立于木杆之上,偶尔歪着头去梳理羽毛。或许在它看来,失却自由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稳固的食粮供给。
关宏峰走过去盯着它看,‘老虎’便也停下动作,用那双漆黑无杂质的圆眼望过来,红色的尖嘴稍稍拉远了距离,使它看上去有些无辜。
这挺好,适合炖个汤。
周巡曾这么评价它,‘老虎’听后居然罕见的叫了一声,没有往日的镇定,还差点滑下木杆,继而换了尾巴冲人,后来每次周巡来它都这样。即使喂了它最喜欢的活虫。
可能是这么对视着过于无趣,‘老虎’继续去啄自己的翅膀,落下了几根细小柔软的羽毛。关宏峰往它的碗里添了几只活虫,看红色的尖嘴将虫体破开,吞下。
八月,黄梅失守,反击失败,他们被迫向广济撤退,日军依旧穷追不舍。
天还阴着,道路泥泞不堪。
周巡正端着枪猫着腰在战壕里走着。他比其他人多活了几年,几天,几小时,几分钟,几秒,实是运气好。可以从上一个战场走到这个战场,可以捡战友的武器用,可以多活一会或再次活到结束。他再次闻到了刺鼻的独属于血的味道(四周堆满了残肢断臂)。胃内又翻涌起来,像一锅煮沸了的水,恶心却没东西可吐(只早上在战壕里吃了些干粮)。藉此却想起雨后浸润了月光的武汉;有着霓虹灯色的雨的上海。过往一幕幕在脑袋里走动。他还是想要回去的。但武汉是回不去了,所以最好是上海,所以必须活下去,再次活下去。便一边想着一边在四周找着,终于,他在一具尸体上找到了适用的弹匣,竟还剩一多半子弹。他想,如果认识且活下来就给他弄个墓碑什么的,不认识的话就撕下肩章再去立墓碑。装好子弹,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张被血和土掩埋的脸,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等拿袖子稍稍擦干净些才发现竟是赵馨诚。在毕业后他因韩彬而滞留武汉,后来他们断了联系。那么赵馨诚是不是也想回去呢?这别样的重逢使他延迟地觉出疼痛来,血液在顺着手背滑入泥土。
你真是好运气。
运气么?早年落下的旧伤堆积在血里骨里久久不愈,还能感觉到疼痛,确实是好运气。
而现下左臂又中了两枪,右肩被子弹斜着穿过。自然是没空包扎的,光是躲避子弹都很困难,枪也快要拿不住了,能站着的人早就所剩无几。支援……他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来,敌人……他连自己杀了多少人都不知道。却依旧源源不断。密集的火线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这里的空气只剩下血味、毒气味和硝烟味了。他抬不起手了,他认命般承认,他再也回不去了。
人不会一直好运。
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广州沦陷。
上海已经好几天没有下雨了,每日都晴朗得过分。关宏峰却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报纸上有胜利有失守,周巡这几个月都没有寄信过来。
十月二十四日,国民政府决定放弃武汉。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些东西,是周巡的遗物。遗物里除了军衔,还有封写到一半的信。
周巡说这里战事惨烈,整日看不见太阳,问上海天气如何,问上海……信到这里就停下了,没有多余的字,构不成一个完整问句。
上海天气很好,维新政府依旧恶事做尽,每日都有人无辜被杀,法租界像大海上的一片叶子随时都可能沉没。
关宏峰忽然想起高亚楠曾说过的话,说他和周巡其实才是同类人。因为都不要命都不怕死,所以宏宇才总想找到你。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给他上年的行为下定论却又彼此心知肚明。
他沉默地将信仔细折好,与遗物一并收进箱子。旧的屋子被炸净了,新屋子的屋顶宽宽阔阔,依旧昏昏暗暗,关了灯正适宜酝酿睡意,可往日浅薄的睡意就好像一瞬间死去了。他睁大了眼睛,看到黑暗里漂浮着的灰尘。
那个亭子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