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
(0)
“小路,和我说句话。”
“小路?”
“路铭嘉!”
隔着厚重的水泥板,废墟的另一端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不管他怎么喊也没有回应。
秦驰一拳砸在水泥板上。雨下得很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起头看向不远处——起吊机在不远处艰难地挪动,慢慢地扫开杂物,穿过过分狭窄的巷子。
他突然察觉到了强烈的无力感,雨水顺着石板流下来,他仿佛看见路铭嘉的生命也在一同流逝。
接着他听到了……水泥板后面传来了一声低哑的呼唤。
“秦队……您……您还在吗?”
“我在。”他趴在石板边上,手指扣着石板缝隙,因为用了太大力气而指节发白,“坚持一下,别睡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风雨声、机器运作声和周边嘈杂的呼喊声里,他听见路铭嘉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我没事。别担心。”
那个被压埋在废墟里的年轻人这样轻声说。
(1)
三小时前。
爆炸发生在津港的一片旧城区,城市化早就大踏步跑了,这片老旧街区被远远地遗忘在后面。
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直接把一座低矮的三层小楼夷为平地,不够粗的钢筋和预制板结构在大当量爆炸面前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七零八落地变成了一片废墟。
西关支队到达现场的时候,附近人群已经全部疏散了,救护车和排爆大队的特警仍然在现场忙碌,警灯的光闪成一片。
秦驰去和特警队打了个招呼,被告知了“炸弹是人为安放,从规模来看不是土炸弹”的初步结论。
他没有贸然进入爆炸现场的瓦砾废墟,只是带着路铭嘉走过狭窄的街道,从楼体之间横七竖八的晾衣绳和破旧的自行车之间走过去。窗玻璃上贴着宽胶带,墙上满是小广告,时间仿佛停在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没有往前走。
这样的小巷连车都开不进来,无论道路监控还是行车记录仪都很难找得到,周边的店铺也大部分都是杂货店的性质,没有哪里像是装了监控的样子。
秦驰缓缓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天色。
云层很厚,估计很快就要下雨了,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味,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留在街面上的线索恐怕很快会被大雨完全破坏。
路铭嘉突然拽了他一下。
秦驰从刚才的思绪里回过神,顺着路铭嘉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家开在居民楼楼下的小网吧。
那不是什么商铺,而是一楼的住户直接从临街的阳台开了一扇门,把阳台、卧室和客厅打通,变成了网吧的店面。除了多一扇门之外,阳台的外观没有任何改变,乍看上去和两边的住户没有区别,只在顶上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牌子,因为年代太久,上面的字已经剥落了,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网字。
最重要的是……这块铁皮牌子旁边安装了一个对着街道的监控摄像头。
秦驰拍了路铭嘉一下,大步走了过去。网吧老板和上网的人已经被疏散了,眼下店里没有人,大概是走得太急,连门都没有锁,只虚虚掩着。秦驰一边打电话让留在外围的同事找这家网吧的老板,一边推开了门。
阳台上有个简陋的前台,一眼看去,大厅里排列着密集的电脑,很多都开着机,仍然显示着光怪陆离的各种游戏界面,也有几台的屏幕上是白花花的肉体。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抓着这点淫秽色情不放的时候,秦驰脚步一顿,就径直走向放在前台的那台电脑。
“秦队。”路铭嘉突然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秦驰推了推鼠标激活显示器,开始寻找监控摄像的画面:“嗯?”
“您不觉得不对劲吗?”路铭嘉站在门口没有动,“刚才排爆那边说炸弹不是土炸弹,罪犯肯定事先有过准备。要去爆炸现场必须经过这条小路,他不可能没有踩过点。”
秦驰抬起头,等着路铭嘉继续说下去。
路铭嘉显得有点局促。
“我觉得罪犯不会不知道这里有个摄像头。”
“可是他还是实施了犯罪。”秦驰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这个线索来得太容易了一点,”路铭嘉说,抬头看着秦驰的眼睛,“会不会不太安全?”
说话功夫秦驰找到了监控摄像头的软件,一边随手点开了播放一边抬起头看向路铭嘉——他知道路铭嘉想说什么。
“你是想说这里可能还有别的炸弹吗?”
路铭嘉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秦驰一边把监控画面的进度条往前拖,一边反问他,“罪犯为什么不把这里的炸弹也一起引爆呢?”
(2)
路铭嘉被问得愣了一下,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
如果这里也安装了炸弹,为什么不和现场的炸弹一起引爆呢?罪犯确实没有必要冒着监控被发现的风险让这边再炸第二次。
他不觉得这种炸塌了一座三层居民楼的罪犯会考虑“疏散人群之后再爆炸避免误伤无辜”的问题。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路铭嘉没来由地就是觉得心慌。某种来自本能的焦虑感堵在胸腔里盘桓不去,他自认工作经验不多,也没有本事靠第六感去判断环境,但是莫名觉得危险。
秦驰仍然在拖着进度条查看录像,路铭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过去一起看,他站在前台和大门之间,那是一个伸手就能拉住秦驰、又离门足够近的位置。
秦驰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非常宽容地笑了一下,明显是纵容他自己去验证自己的推断。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里。
路铭嘉在鼠标点击声之外,突然捕捉到了“滴”的一声轻响,几乎就在同时,秦驰也变了脸色。
他的身体先于大脑采取了行动,一把拽住秦驰把他从桌子后面扯了出来,桌上的东西全都被扫到了地面上,而路铭嘉已经一把接住被自己拽过来的秦驰,反手就把人推了出去——
耀眼的白光填满了视野,路铭嘉只堪堪来得及护住头颈,就被爆炸的冲击推到了墙角边,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他大概是昏过去了一段时间,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被埋在了废墟里,周围一片漆黑。万幸塌下来的房顶和他身后的墙壁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窄小空间,刚好让他容身。
右胸在呼吸的时候隐隐作痛,他怀疑是断了一两根肋骨。旁边一张塌了一半的桌子正好压在他腿上,他没觉得疼,但是碰触到了满把的黏腻,应该是在出血。
外面有人在拍着倒塌的墙壁喊他的名字,是……秦驰的声音。
“秦队?”
胸口的疼痛感限制了呼吸,他喊不出太大声音,只能试探着小声问——但是外面拍打墙壁的动静突然停了。
“路铭嘉!”他听到秦驰在外面喊他,声音离得很近,似乎是只隔着一堵墙壁,“没事吧?”
“没事。”路铭嘉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回答得不太在乎,如实报告了情况,“腿卡住了,我动不了。”
“他们在调设备过来,坚持一下。”
路铭嘉不知道调设备用了多长时间,黑暗里的时间感被不断拉长,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慢慢开始觉得困倦,口渴,全身冰凉——应该是失血过多。
秦驰仍然在外面对他说什么,但是他没力气回应了。
后来从废墟的缝隙里有水渗下来,冰凉的水珠打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落在嘴唇上的水,多少清醒了一点。
他听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但是听不到秦驰说话的声音了。路铭嘉愣了一下,巨大的不安突然抓住了他——秦驰还在吗?外面怎么了?
“秦队……”他费力地说,声音很低,自己都听不太清,“您……您还在吗?”
但是另一边马上就有了回应。
“我在。坚持一下,别睡着。”
路铭嘉倦得无法思考,但还是因为秦驰的声音突然安心了。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放任自己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
“我……我没事。”他挣扎着低声说,也不知道秦驰能不能听得见,“别担心。”
(3)
救护车等在巷子外面,秦驰跟着一群急救医生,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废墟,把路铭嘉送上救护车,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胡一彪就站在对面,远远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担心现场这边。
车门关上,秦驰收回目光,看向路铭嘉。
年轻人早就失去意识了,脸上身上蹭了不少细碎伤痕,看上去苍白又冰冷,没什么血色,连唇色都发白,安静地任由医生们围着他折腾。
秦驰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看不下去,胸口紧得发疼,只好扭开头看向窗外。
路铭嘉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直接被松紧了急诊手术室,剩下秦驰等在手术室外面,看着那扇亮起了红色灯光的大门。
他的膝盖在隐隐作痛,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心思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去,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刚才路铭嘉躺在救护车里毫无知觉的样子。
现在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
之前胡一彪对他说过,他那台手术做了七个小时,路铭嘉就在外面站了七个小时,谁劝都没用。
现在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他叹了口气,苦笑着捏了捏额头,觉得大门上方的红灯实在太过刺眼而垂下了目光。
如果你能听听他的意见呢。他心里那个小声音继续说。
这一次秦驰没有把这个声音压下去,他叹了口气,任由负罪感淹没了自己。
如果你听听他的看法,哪怕叫特警进来检查一下,而不是急于在下雨前找到线索,现在事情都会不一样。
小路可能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他没挺过来,他心里那个讨厌的声音继续说,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秦驰实在不想思考这件事,但是控制不住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感觉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面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惶恐和绝望。如果路铭嘉有个什么万一,他就会真正成为七一四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再也没有人经历过和他相同的挣扎和悲哀——再也没有人站在警队门口,,有点忐忑又充满期待地看向他。
秦驰一直记得那天,他幅度很小地招招手示意,路铭嘉突然就笑了,一路小跑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知道那个当时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已经足够冷静和敏锐,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那么……路铭嘉呢?
当时被他扔在手术室外等了七个小时的路铭嘉,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漫长又煎熬的担忧和无力感?
秦驰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路铭嘉眼眶发红,他没什么力气,用气声调侃了一句“多大的人了,不许哭”,于是路铭嘉眨了眨眼,把眼睛里的水光忍了回去。
他突然想拥抱一下当时那个委屈又难过的年轻人,和对方说一句抱歉。
路铭嘉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
他在各种仪器单调又有规律的动静里睁开眼睛。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接着记忆开始回笼,他想起爆炸的瞬间,记得自己应该是被埋在了废墟下面。紧张和不安卷土重来,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小路。”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话,语气和缓,是他很少听到的温柔。
“嘘。安静。你在医院,已经没事了。”
路铭嘉眨了眨眼睛,缓缓侧过头——视线有点模糊,但是他知道那是秦驰。胸廓隐隐作痛,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能慢慢地摆着口型。
“秦队……”
那只手放开了他的手腕,轻轻搭了搭他的额头,接着移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在。”他听到秦驰的声音,又轻又慢,“接着睡吧。”
那只手有点粗糙,掌心和指腹覆着一层不算薄的茧,但是干燥又温暖。视线里没有了光,他重新闭上眼睛,在仪器的单调声响里重新睡着了。
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秦驰背对他站在窗边,正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和谁打电话。
路铭嘉听到几句“没有什么事”和“静养就行”,猜测那边应该是在问自己的情况。
秦驰很快就结束了那个电话,路铭嘉于是叫了他一声。
“秦队?”
秦驰转过头看他,顿了一下之后收起手机朝他走过来。
窗外的阳光足够灿烂,逆着光,路铭嘉看不清秦驰的表情。但是他莫名笃定秦驰在对他微笑。
(4)
路铭嘉其实伤得不算重,在医院没住几天就躺不住了,开始磨着周围的人要求回家,被秦驰非常坚决地镇压了。
“不行。”
秦驰干脆地说,不去看路铭嘉写满了期盼的眼睛,弯腰把病床摇起来,让路铭嘉能靠着坐起来一点——后者肋骨骨折,做不了幅度太大的动作。
路铭嘉叹了口气,看着秦驰把拉起小桌子,打开保温盒给他摆好午饭。
“你冯姐给你煲的汤,趁热吃。”
“哦……”他应了一声拿起勺子,觉得不太甘心,又争取了一句,“我觉得我真没事儿了,就这几个骨折回家也能养……”
他在秦驰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老老实实舀了一勺汤塞进了嘴里,不再说话了。
秦驰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旁边看着他吃,偶尔伸手帮他把放得远的菜拉近一点。
“小路。”他快吃完的时候秦驰突然问他,“我做手术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路铭嘉愣了一下,没跟上这个话题。
“什么?”
“去年。”秦驰提醒了一句,“你当时在手术室外面等着的吧?”
路铭嘉眨了眨眼睛,没有马上回答,他从没和秦驰提起过这件事,眼下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
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手术室外的七个小时十三分钟。当时的焦灼和恐惧,至今还会三五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每一个噩梦里。
“嗯……挺害怕的。”最后他慢慢地说,“您要是……要是下不了那台手术……”
那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卡在这里,最后这半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应该显得这么孩子气,也不该这样依赖前辈。
但是他当时就是那么想的,直到今天还心有余悸。
秦驰竟然点点头“嗯”了一声。
路铭嘉:“……”
他茫然地抬起目光看着秦驰,不知道对方从他这语焉不详的几句话里解读出了什么内容。
“我知道。不会再这样了。”秦驰低声对他说,“不会只剩下你一个人的。”
咣当一声,路铭嘉手里的勺子掉在了桌面上。
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等他从震惊里回过神,就看到秦驰的手已经伸到了自己面前,他一眨眼,冰凉的眼泪正好落在秦驰手指上。
秦驰竟然是知道的……路铭嘉茫然地想。他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路铭嘉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把那件事抛诸脑后,七一四已经尘埃落定了很久,秦驰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他们仍然是同事和搭档,仍然在一起出入现场。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不满意的,也觉得自己早就不在乎当时等在手术室外的委屈和恐惧了。
但是显然并不是这样——重新勾起来当时的那些情绪,其实也只需要秦驰说这么一句话而已。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说哭就哭。”
秦驰一脸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坐到床边,探身过来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肩膀。
“我……不是……”
但是秦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
这个动作其实有点亲密过头了,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这件事。
“抱歉。”路铭嘉听到他低声说,“我以前……不知道。”
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只好埋下头去,让那些眼泪沾湿了秦驰肩上的一小片布料。
(5)
路铭嘉过去好几天之后才反应过来。
秦驰怎么说的……?“他以前不知道”?
小路警官虽然自认不算特别机灵的人,但还是后知后觉从这句话里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什么叫“以前不知道”?那现在是怎么知道的?
答案显然并不难想,路铭嘉知道自己毫无意识躺在手术室里的那几个小时,秦驰也等在外面。
所以秦驰才会说不会剩下他一个人,所以秦驰才会知道……
路铭嘉转头看向窗外,春天已经快过去了,外面小花园里热热闹闹地开了半墙黄木香,一副花团锦簇的模样。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突然意识到在某一件事上,秦驰可能和自己抱持着相同的感情。
“笑什么呢?”秦驰推门进来,跟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外面有什么?”
“没什么,”路铭嘉摇摇头,努力把扬起来的嘴角压下去,“没事儿。”
秦驰也就没追问,只是把保温桶放在一边,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
“等出院以后去我那儿住。”他说,“路局没告诉你妈妈这件事,他说你出差去了。去我那边也有人能照顾你。”
路铭嘉条件反射想说不用,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下去了。
“冯姐没意见吗?”他笑着问,“我记得上次陈蕊住您那儿她——”
他被秦驰瞪了一眼,于是闭上了嘴。
“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秦驰简短地说,“我们已经结束了。”
路铭嘉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黄木香,就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笃定和勇气,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去。
“那,您看我行不行?”
秦驰愣了一下:“什么?”
路铭嘉干脆伸手把他拉近了一点,仰起头在他嘴角轻轻地碰了一下——他到底还是有点没底,嘴角几乎只是贴着秦驰的嘴角擦过去,就迅速退开了。
“那我行吗?”
他小声又问了一遍。
秦驰绷着脸,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最后路铭嘉被他盯得越来越慌,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能混过去借口了,秦驰才突然放松了表情,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微笑。
“行。”
秦驰低声回答,把路铭嘉拉近,犹豫了一下,把一个亲吻落在了年轻人的额头上。
并且好笑地看着刚才还坦坦荡荡的年轻人唰的一下连耳朵都红透了。
(6)
门外的陈蕊听了个全,把花扔在门口,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不太想和这两个人同处一室。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