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阴暗面,而我不能说。我在意的有很多,而我不能说。我很想你很想你,而我不能说。”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哥坐在我们家的沙发上,他前面的茶几是我们家的,茶几上的鱼缸是我们家的,就连鱼缸里的那根绿萝也是我们家的。我哥坐在跟我家一模一样的房子里,这个空间里的每一部分都似曾相识,就连他的脸都和我完全一样——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们家,我哥也不是我。我哥看着我,好像在控诉或者审视。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说,关宏宇,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天地良心,我什么主意都没打,我什么时候敢打他关宏峰的主意。这间屋子太亮了,窗帘跟我三岁时候特别喜欢抓在手里的那种一样,上面有小草莓的斑点,薄薄白白的,每天下午都有一大片阳光打进来,那窗帘看着就像透明的,抓住了就好像能抓住阳光。我哥脸上也亮亮的,真奇怪,他背对着阳光,看上去整个脸却特别清楚,我能看见他脸上有一圈金边儿,像挂历上的小天使,可惜脸上的表情太严肃,一点儿都不可爱。不对,我肯定对他笑了,因为他就是板着脸的时候最好玩,他也肯定一看我笑就会板得更厉害。我们俩就像磁铁的两极,他越严肃我越想笑,我越想笑他越严肃。我妈小时候说双生子脾气应该都挺像的,我说那我跟关宏峰肯定不是亲生的。关宏峰就拍我后脑勺,说你看看咱俩,谁不是亲生的咱俩也是亲生的。哦,亲生的,亲生的好啊,我说,别人只要一看脸,谁都知道咱俩是什么关系了。我没说,但是亲生的也不太好,这样我就不能打你的主意了。
梦里我哥好像瘦了,眼袋有点儿重,他瘦得像二十岁,眼袋重得像四十岁,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以前从来都不会有那么重的眼袋,就算是亲兄弟也绝不可能哪儿都一样,我坚信,我和关宏峰一定有什么地方有隐秘的不同。但是能看到的地方我都悄摸仔仔细细看过了,我们俩还真就哪儿都一样,那就说明不一样的地方一定是看不着的地方。那能怎么办,小时候我总想趁我哥洗澡的时候溜进去跟他一起洗,这样我就能好好把他观察仔细,但是这种机会通常不很多,他精得不行,我不能每次都装傻,上了中学之后就更难了,关宏峰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趁我不在的时候洗澡,我回到家只能闻到空气里潮潮的香皂味儿。
我凑在他旁边,我哥专心地写他的作业,一笔一划地写,连余光都不留给我,但是我能闻到他身上有一模一样的味道,他耳垂后面有一个米粒儿大小的痣,得很仔细才能看见。我不知道我耳垂后面有没有,后来我去扎耳洞,我问人家,那后面有痣吗?人家说还真有,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说哦,那这边儿不扎了,扎那个耳朵。扎耳洞的师傅笑得一脸深意说,只扎一个啊,人家说那种人才只扎一个呢。我问哪种人啊?他说就是那种人啊,同性恋。我于是又哦,说扯淡,就扎一个。
后来就慢慢明白了,可能我哥跟我还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看不见的地方。我哥浑身上下,我唯一看不见的地方不在他的皮肤上,而在他的心里。我哥在我的梦里被解构重组,在一间无比像我们家却又不是我们家的房子里走动,看着我露出他最好玩的表情。我知道那就是我哥,那就是我看不见的他的样子。我希望我哥的眼睛下面永远都没有那么重的眼袋,这样我也不会有。人家说双生子哪儿都一样,但是后来我们俩都经常看不见彼此,为什么我们俩还是能长得一样?我猜我们俩中间一定有某种灵魂感应,他熬夜我就失眠,他焦虑我就暴躁,所以等他有了眼袋,我也会有。
但是这也说不好,谁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他先有了眼袋还是我先有了眼袋,所以说不好是我拖累了他还是他拖累了我。如果要是反过来呢?那我想着我哥失眠的时候,他也会想着我失眠吗?我梦见他在我们儿时的房子里看着我的时候,我哥会因此梦到他在那间房子里走来走去地找我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醒过来,我想给我哥打个电话,我想跟他说哥我想你了,但是那个电话我打不出来,南方的冬天又冷又潮,我哥在遥远的北方,在这个季节干冷着却好像永远都不会下雪的津港,像他妈一匹孤独的狼。
那天夜里我躺着睁眼到天明,因为不知道再睡过去会不会梦到什么更难以控制的事情,但是按照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双生子定律,估计关宏峰也会醒得挺早。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有点儿安慰,就算相隔千里,说不定我还是能给关宏峰带来一点儿影响。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好像一个梦都没做,又好像看见我哥来了。如果关宏峰识大体,他应该现在就给我发个消息,慰问一下,哪怕问我过年回不回家呢,这个要求又不过分。但是关宏峰从来都不会对他弟弟讲什么大体,双生子定律又一次受到了质疑,我睡醒一看,手机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算了,我翻身坐起来,磨磨蹭蹭去洗手间刷牙。
